六起风波（八）

风从洛阳城吹到细柳镇，再从细柳镇一路翩跹到京城，盎然生机复苏的槐序，跌落在无尽的暮色里，万千气象，若云蒸霞蔚。

羲尧和白愁飞在临近入夜之时，乘了最后一艘要开往秋陵渡的船。

船体不如雷纯的那般气派，但也能载上十几个人，白愁飞付了银钱向船家要了最好的一间船房。

他们要回一次细柳镇。

准确的来讲，是回那片没有埋着他父母的尸骨却立了墓碑的林子。

他已有要守护一生之人，他们九泉之下，应当得知。

“楼里的事情我都交代好了，这几天我只负责陪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白愁飞揽住羲尧的腰，轻声笑：“不过细柳现在人人避之若浼，恐怕不如那时热闹。”

江上风凉，羲尧披了一件披风，倚靠在白愁飞的怀里，暖意从后背蔓延到四肢，竟是一丝寒冷都感觉不到。

“细柳一夜之间成了夺匣子的杀人场，百年清净如泡沫飞散，百姓惶惶不安。”羲尧盯着桅杆上的大红灯笼，语气唏嘘：“江湖多侠者，亦为肝胆，亦为名利。”

白愁飞丝毫不避讳：“人生在世，知己难有两三。如今，名利仍是我心头好。”

所述之言竟是与他当初拦下六分半堂的马车时，说的一般无二。

兜兜转转，世人大多图个心安。

但太过淡薄，反而不甘。

都说乱世出英雄，白愁飞就是不甘认命、不甘俯首、不甘潦草一生之人。

他斗胆争做英雄，分个高低。

羲尧理解白愁飞的想法，她甚至能洞察出他的野心——在这个世道，没有野心者，大多碌碌无为而终。

王小石少年心性，通透清澈，他想铲平天下不平事，欲断天下不公案；温柔则是想锄强扶弱，手握星星刀做她的小寒山燕温女侠；白愁飞与他们不同，他更想手握生杀大权，重新给江湖制定新的规则——以他为首，不可谋逆。

成为金风细雨楼副楼主只是第一步。

羲尧笑了笑：“我倒是愿你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但你既要登高，就要做好跌重的准备。”

她站在权利中心那么久，向来看得清楚其中的弯弯绕绕，自然不会因为白愁飞是她共度一生之人就软言细语。

比起这些乱花渐欲迷人眼的东西，她希望他能毫无枷锁的去活着。

“你总是说出我意想不到的话。”白愁飞把她搂得更紧，似乎要融入骨骼里，得她心悦后，如获至宝。“我要走向最高处，巅峰就在脚下，我不可能后退。”

纵令然诺暂相许，终是悠悠行路心。

“那我只好舍命陪君子。”护他坦途，保他无恙，羲尧不会也不能让他有一丝一毫的危险。她道：“你只管往前走。”

哪怕到了最后，结局不如他所愿。

飘零人的一生，若能波澜壮阔、笑傲天地，也并非坏事。

羲尧与白愁飞十指相扣：“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天边的银辉铺在江面，闪着的粼粼微光映在白愁飞的眼底，他轻轻一眨，柔情仿佛跳跃在了那颗泪痣上，山河失色。

“其实，”白愁飞神色无比认真的道：“名利不过身外物，你不是。”

——“你比这世间的任何一人都要珍贵，你如我生命、如我筋络、如我灵魂，我与你定要生死一起，共落黄泉。”

羲尧捏着他的指骨，想到百年之后他们终会化为黄土一抔，有些唏嘘的同时，又有些病态般的期待：“看来你都想好我们死后埋在哪儿了。”

江湖里几经缥缈沉浮，没有什么人能彻底的落得了好名头。当个恶霸十里八乡都能闻见味儿，狗见了都发怵，人自然能躲多远躲多远。

细柳镇是个好地方，但它已经臭了。白愁飞想了想，道：“我们二人若有幸便埋在洛阳城吧。”

尽管他们的初遇并不像时穷看的话本子那般的浪漫天真，甚至残酷些——更像是善解人意后的物尽其用。

羲尧想在他这里歇一口气儿，白愁飞一脸冷漠满心杀机。

那时候哪里会想到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你侬我侬，情意绵绵。

羲尧有了些许困意：“该睡觉了。”

白愁飞嗯了一声，亲她的耳朵：“我抱着你睡。”

木床很大，躺两个人有余。

一番梳洗过后，白愁飞先是把匕首放在了方枕下面，又在门上挂了个铃铛，窗边也有暗器陷阱。以防万一，他着手准备这些东西的同时把船房里里外外都检查了个遍。

羲尧：“......”

同道中人，她也会如此。

要不然怎么活下来。

“睡吧。”白愁飞只脱了一件外袍，方便应对突发情况。他把手放在羲尧的肩上，轻轻拍着。

跟哄稚童似的。

被人娇宠着的感觉竟是如此。

羲尧弯弯嘴角，窝在白愁飞的怀里很快的睡了过去。

一夜无梦，安稳至极。

-

青山空雨，林间都是花草的气息。

两座墓碑寂寂寥寥，雨珠滚落砸在了地面，氤氲在泥土里，又湿又潮。

白愁飞和羲尧踩着刚冒芽的嫩草，一步一步的来到了碑前。

他什么都没说。

羲尧看了白愁飞一眼，随他沉默。

风声一动，叶子不再安静，它们争先恐后的闯进耳朵里，连带着心都跟着乱了起来。

仅仅几刻钟，仿佛几个时辰长久。

羲尧深呼一口气，想驱赶出那股子压抑来，可她看着白愁飞的神色，胸口更闷。

白愁飞...怎么能有这么脆弱的表情？

功成名就时，有心悦之人时，亲人却如四散烟尘，细细想来，仍旧是孤身只影。

羲尧抓着白愁飞的手，道：“我在呢。”

白愁飞摩挲她的手背：“我晓得。”

最后他们拜了三拜。

拜天、拜地、拜他的父母。

没有十里红妆、没有八抬大轿、没有喜童迎门、没有亲朋祝贺，他们的婚嫁无外人道。

雨水作酒，林叶声脆，礼成罢了。

——

秦最近真的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忙，没办法，更新只会慢不会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