齿轮12

乡镇卫生院医疗资源有限，他们根本就没有重症监护室一说，可如今，卫生院的院长不得不为三个人准备出一间特护病房。

每张病床之间用一道帘子隔开，危重症随时随地有生命危险的是那位产妇。

她的身旁是吸入性肺炎高烧不退的男婴，一床之隔的，是身中八刀昏迷不醒的大男孩。

顾小飞靠着监护室的门，白素端着碗筷，夹起一根面条碰了碰小飞干裂的唇。

他摇摇头，低头把小脸儿埋进了双膝中。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走廊的楼梯口传来，白素和刘英含泪望去，吧嗒一声，手上的筷子掉在了地上。

一双满是泥泞的军靴停在了顾小飞的身边，他于双膝间看到了那一双军靴，和断断续续滴落在地的血珠，他清瘦的身子一僵，缓缓的抬头，望向了他期盼已久的父亲。

几日不见，这臭小孩儿瘦了好多，眼睛都大了不少呢，顾一野蹲下身心疼的把小孩儿抱在了怀里。

顾小飞抬手紧紧的抱住他天神一样的父亲，他不敢哭出声，怕惊扰到了监护室里的妈妈，弟弟和舅舅。

只压抑的呜咽着，无人能体会到，他执笔签下两张，不，三张病危通知书的感受。

这深重的让他难以承受的痛楚和恐惧在见到自己父亲的一刻，彻底崩溃了。

他一声声的

对不起，对不起…

把顾一野千疮百孔的心又撕裂成碎片…

该说对不起的是他，是他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妻子，孩子，家人。

刘英和白素失神的瞧着满头白发的男人，是为秀秀白了头发么？定然是的…

顾一野亲了亲小飞的脑袋瓜儿，他站起身来，走到病房的门口，透过巴掌大的窗口向里面看去。

他的妻子，他的儿子，他的弟弟…

随时随地都可能离他而去，他都无法承受，何况他的飞儿呢？

他的目光盯在一处，他的妻子如同上一世一般，静静的躺在病床上，瘦弱的身躯插满了管子，顾一野想看一看她的小脸儿，但可惜，又被氧气面罩遮住。

他看向了床头柜上的心电监护仪，还没有看清上面的指数，就被尖锐的警报声惊的目光一震，监护室里的医生和护士快速冲到他妻子病床旁…

一双大手紧紧扒住窗框…

亦如上一世，亦如上一世……

小飞儿吓得蜷缩起了身子，被白素和刘英哭着搂进怀里。

“让我进去，我知道她在哪儿，让我跟她说几句话，她会回来的，因为我在这儿，她的一野在这儿…”

男人失了神智般的，抬脚踹开了重症监护室的门，宋岩生上前抱住状似魔障了的男人，死死的抱住，他用尽全部力气把男人按在了地上，刘英眼瞧着顾一野就要挣脱了宋岩生，顾不得飞儿，她冲过去帮忙按住发了疯似的男人。

“营长，医生在救我的嫂子，你听话，你不要闹…”

宋岩生哭求着。

顾一野什么都听不到了，他奋力挣动着，含泪的双眼死死盯住他的妻子，医生又在给她做心肺复苏了，一下一下按压着她的心口。

心电监护仪上的心率又变成了一条直线。

亦如上一世…

他是又要眼睁睁的看着心爱的妻子死在自己的面前么？

亦如上一世？

他扒住冰冷的地面向前爬去，掌心的血渲染了洁白无瑕的地面…

“让他进来……”

正在为阿秀做着心肺复苏的陈静头也不抬的说，宋岩生和刘英手下一松，男人站起身踉踉跄跄的冲了进去。

他越过那些医护人员，跪在床头，大手抚着阿秀干枯的发，俊脸贴在她的耳边小声说

“秀儿，我在这儿，你的一野在这里，你的老顾也在这里，你不要抱着那个冰冷的墓碑了，你听话，回来，回来抱着我，你的老顾还活着，他有呼吸，有脉搏，他的身体还是热的，他的肩伤复发了，疼的很，你回来抱一抱他…”

男人的声音压的很低，没有人能听清他的话，只能听到他的哭，哭着哀求着他的妻子不要死…

好冷啊，阿秀瘦弱的身子紧紧贴着墓碑，小脸儿轻轻的蹭着墓碑上的照片。

一野，你冷不冷？

地下寒凉潮湿，你也很冷很冷是不是？

你的肩伤最受不得阴雨天气，这会儿是不是难受极了？

不怕，不疼，我抱着你呢…

阿秀扬起小脸儿，轻轻吻了下墓碑的一侧，小手一下又一下的轻抚着。

那一侧落下的吻，正是男人右肩的伤疤处。

“还疼么？是不是好很多了啊？每次你总是要我亲亲抱抱才好，也不知是真是假…”

阿秀抱着墓碑，笑的几分娇羞，话语里又带着几分嗔意。

抱着墓碑的她，仿佛把她心爱的丈夫抱在了怀中，她甜蜜又幸福的笑着。

“你不孤单了啊，我会陪着你的，永永远远的陪着你，很快我就会去找你了”

她的身体一点点变得透明，等到她消散在空中时，大约就能和心爱的老顾相见了。

阿秀轻轻的阖上双眼，唇角噙着笑，她如何不开心呢？她马上就要和她的丈夫相见了，他们再也不要分开了…

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愈发的轻盈，唇角笑容的弧度愈大，快了，就快了…

老顾，你心心念念的秀儿来了哦…

“秀儿，回来……”

她听到什么？她居然听到了她家老顾的声音，低沉性感充满磁性的声音。

马上就要见面了啊，老顾同志！

可你为什么哭啊？回来？我回哪儿去？

“我在这儿，你的老顾在这里…”

“你在哪儿？”

阿秀睁开双眼，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她双眸湿润，望着虚空又唤了一声

“你在哪儿？”

“秀儿，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我们的前世，你的老顾一直都在，他只是暂时忘记了你，可他现在通通都想起来了，你回来，离开那座冰冷的墓碑，我们说好的，等妹妹出生，带你去大理看苍山洱海，我前世便应了你的，是不是？”

她的老顾曾说过，等他退休，就带着自己玩遍祖国的大好河山，第一站去的就是云南大理的苍山洱海。

你一直都在？你记得我了么？

阿秀上前一步，下一秒又后退一步，摇摇头小声说着

“不是妹妹，是弟弟啊，可…可我没有保护好他，我说好了的，要给你生个孩子的”

“秀儿，我看到我们的小团子了，弟弟也好，他好好的呐，就在你的身边，等着唤你妈妈呢，他像我也像你，说明咱们有夫妻相呢，你听听，他哭的好大声…”

“哇哇哇哇哇…”

几声婴儿的啼哭声，惊的阿秀瞪圆了眼睛。

她的小团子还活着？她的老顾还活着？

阿秀扯了扯嘴角，笑了…

她欢喜的笑了，如孩童般欢喜的在原地蹦了蹦，可下一秒她又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我不可以死的，我的老顾还在等我…

我不要当言而无信的小骗子…

我不可以再丢下他了…

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一股巨大的吸力将她从白茫茫的天地之中瞬间拉出。

嘀………

的一声响，顾一野侧眸瞪向监护仪器上跳跃的线条，喉咙里发出一声沙哑的低泣，他回身把脸埋在女人的颈间，忍不住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