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编:
8.
“飘浮……我在飘浮,浮动在没有氧气的虚空里,啊……沉闷……浮浮沉沉……这是在哪儿……可惜我的脖颈僵硬得不能够灵活转动,唯一支撑着我的是不断松垮下去骨架,瘙痒与钝痛自骨缝深处向四周悄然蔓延,一种恍然感掩于心底不断滋生,如藤蔓抽条捆缚……像被剥取了衣物的初生儿……环绕在周身的尘埃跟着我上上下下……他们聚拢,组成了我的第二层皮肤……气泡……那是气泡吗……在不断靠近我的那群…光滑的…弧形的表面要被撑破样泛着冷光……诶……奇怪?哪来的光……呃!疼!!!”
“‘疼!!!!!’”
“我惊叫着醒来,试探性地伸手去摸摸自己的脖子——哦!是梦……瞧……我的脑袋还好好地住在我的脖子上呢。”
“如果不是自己身体跟灌进铅了一样沉重,缠绕在腰间的无力感还在作祟,让那段残缺不全的记忆重新兴起……总觉得自己好像还在那个噩梦里边儿……”
“所以……我现在不应该是正躺在在家里的床上吗……呃,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比如脖子,不是幻觉,它是真的在痛……而且为什么没法睁开眼睛,难道是我瞎了……手可以动了!”
“……丧失掉的感官在慢慢回来,虽然我仍不确定这是怎么一回事,但那些基本的……我可不希望自己是被绑架了之类的……”
“听觉是最先回归的,但是耳边基本上只有断断续续的风声……再是触觉……我最先去确定自己的身体没一个地方是被锯了被砍了的……感觉我整个人都陷入棉花一厘米,身上也是盖着被子的……唔,冷气……这儿还能开空调……视觉伴随着眼帘的上拉展开,我惊讶于睁开眼时一点也不疼……至少不是我预想中的会刺得我开始掉眼泪的那样……我好像是病房一类房间里,刺眼的刺眼的光线被厚重的窗帘挡住,只挤进来了一点儿,渗进来的金莹暖意对病号来说相当适合——保证你不会在经历了重大手术后又遭受到眼球暴击,在拥有了难得好心情的前提下……视线飘向光源的所在地……窗户上挂着两张整洁的帘子,它们的交接地不可思议地荡起了一道缝,它劈斩下来,惹得堆积在地面上的尘埃飞起,在那片惹人喜爱的金黄里……它们缓慢起舞,随着气流的运动,在微粒随着布脚一下一下………这种缓慢中透露着恬静的感觉………宁静与安逸囊括其中……”
“……回到附近,我好奇地用目光来回扫视,注意到床头的柜子上满满当当地摆放着送来的水果和慰问信……慰问信!?嗯……好像还混进了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比如现在被我捏在手里的这个绣着海豚图案的蓝绿御守……还有一双皮鞋,样式是挺好看的,但颜色是怪异的……粉红色……酸痛得要死的关节稍微活动一下就发出了咔嚓咔嚓的响声,光是大大小小的信件就被我整理出了这么一大摞来,我毫不怀疑最厚的那一个文件夹里里边会有我老师提供的补习资料……算了,别想这些……看来这段时间里我是睡死在这儿了……可为什么会一点儿响动都没听到过……”
“……即使是现在,我醒了有一会儿时间里,耳畔却依旧打旋一样地鸣响着,脑子也有些莫名的生疼……”
“果然是已经开学了吗,老天……”
“‘这次我又落下了多少天的功课啊……’我欲哭无泪地放下试卷与资料……无事可做,我还不想做作业,而且也不会……我缩回了被窝,把脸深深地埋进消毒水狂欢里……然后空出一只被包扎得不是很过分的手从果篮里揪下一颗葡萄,我没吃它,它的前任主人在里边嵌入了一张小小的心形卡片,但我还不想看它……只是把它,那颗不幸被我看中的家伙,摆放在眼前来回地看。因为在无意中瞟到到未熟透的葡萄泛起的淡紫色后,我就再也吃不下任何的东西,却又偏偏想看它,注视它,让我的视线穿过它……透过它,这时候的我其实蛮清楚自己是在做什么的。我只是想透过这个和那个人瞳色很接近小家伙来寻找他的踪迹,那个会在我生病时像老妈子一样的男人,那个再也不会开车过来看望我的男人的模样……还泛着青紫,青涩的色彩,宛如用蜡笔给天空着色……内心喷涌出了无穷无尽的透明哀思……又无法言说……”
“……有些希望能有人能听我倾诉这些天,这一系列的痛苦事……又马上被回归的理智死命地按压住……告诉他们……那又可以告诉谁呢……告诉了他们呢,然后他们会怎么看……说到底我还是会有些在意的……但这就像一块淤血卡在我的喉管……心头无法抑制的低压又不断地扼紧它……就要断掉……我又是多么渴望能畅快地呼吸……这两个小人在角逐,在激烈地厮杀……”
“然而,纵使我觉得自己已经经历得够多的了,在这感情和理性的漩涡里,我还是没法得出一个确切的答案……没有别人来拉我一把……这将永远会是一个两败俱伤……不过,只伤我一个人的话,也是OK的吧……”
……而那个唯一能在关键时刻拯救我的人,轻推我的肩一下,离我更远,咸苦的海水混合着气泡,在浮出水面的那一刻炸裂开来……
“‘真是,有够可恶的啊……’”
“话音未落,不远处就响起把手起落的声音。我怀着不安看着门它打开了一条缝,然后进来了一个女人的头,紫黑的发丝有些杂乱……在那张脸上还看不清其他的,只有紫眸子半闭着,深深陷进眼窝里边。”
“‘……仗助?’”
“那双刚刚还像马上就要睡着一样的眼睛在看到我后突然就有了神采,睁得那么大,我甚至害怕眼球会从里面跳出来。”
“‘……妈!’”
“……你醒了!仗助,太好了……我要给你的那些朋友打电话,这些天他们都没少过来看望你……太好了……我,我不会又是在做梦吧……”
“她掩着下半张脸朝我小跑过来。下意识的举动,我觉得她一定需要一个拥抱。但刚做到一半,小腿就撕裂般的疼痛起来,它在警告我……我只好龇牙咧嘴地坐回原来的位置。”
“‘……还很疼吧。不过之后都会好起来的,在醒了之后就都好办了……’我以为她要流眼泪了,但她没有。她从墙壁边的一排里拉来一个椅子坐下,靠近我一些,她的目光就没在我身上离开过。我这才迟钝地注意到那张脸上变得明显起来的眼袋……就连眼白里的血丝都清晰可见,如玻璃裂开时出现的放射线条……很累了,她……这是守了我很长时间的意思吗……她那些话语间掩饰不了的兴奋,还有那个‘又’……让我的心底又钻进了酸涩的味道……”
“‘抱歉啊,妈………让你们来照顾我……’”
“我挠挠发丝散乱的后脑勺,如果可以,我想我会露出一副笑脸来证明我是个没事人。可我忘了。”
“她呆着的地方,光线正好撒在她白色的硬衬衫上,布料在腰间皱缩,被锁进灰色的裤腰,细长的腰带就勒在那儿,以前我从没注意到母亲居然这么瘦了,那只躺在床沿的手,腕部是那么细,用我的一只手就可以整个包裹起来。”
“‘妈……’她不说话,这让我有些害怕,不是她可能会劈头盖脸地训斥我,我狠不得她指着我的鼻子臭骂我一通,那样我好歹还会好受些……但,上天……别这样惩罚我,‘妈……能告诉我有哪些人上这儿来过吗?这里有些没写名字的,方便我……’”
“‘噢……仗助,’她发出梦游一样的呓语,视线挪向窗外的远方‘他没来……他还没来过一次,仗助……’”
“‘啊……’这……什么意思……看着母亲渐渐低垂下去的头,我慌了,‘不……不是这个意思啦,他当然不是会再来的……不是,因为我不想再看到……不是……等,等等……妈,这不是你的问题,好吗……别这样……我的……我的全责……是我的问题……好吗……’”
“身体颤抖,手放在哪里都都不对劲 ……”
“就像我慌张一样,那么突然,像决堤一样,先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口子,然后被冲刷地越发猛烈,而我开始恨自己:‘……这该死的……一直都是我自己的问题……’下一秒,我不可置信地捂住嘴……我不知道在母亲的眼里,现在我是怎样的……逆反……顶嘴……还是无助……”
“‘没事儿的……就这样子说吧,没人会因为这些事笑话你……’她转过头来,仿若锋利的刀子,一层层地解剖…我早该明白我是逃不过她的眼睛的,像我很久以前就说过的……我们相同的经历,以及我们如此相似的结局…不只因为我们是母子……话语循序渐进着:‘来吧,仗助。要讲出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如电影画面,记忆穿过层层平面,我被一股强力拖拉着回到了某个地方……那里看上去很温馨,有一帧一帧地播放着的黑白默片,背景音乐舒适地发出沙沙的响声,环绕在这个地方,画面边缘有还剩了一半的焦糖爆米花……那是我最爱的口味,不过在他面前的话,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在说话的,是我的声音?只是被加了混响一样,是失真了的声音……退后,后背猛地靠上什么,回头……两个人,在我看见他们的那一刹那,从相连的那一点,开始碎裂……我扑上去拾起碎掉他们……我正靠在哪里……拼了命地把尖锐的玻璃拼凑回去,但他们一直都在掉东西下来……我喜欢吉良先生……喜欢了很久很久了……问我为什么吗……嘛,我也不是很清楚啦……不过我相信这就是爱吧……”
“……吉良先生,今晚要一起回家吗,我会在你们公司等着你的!”
“……吉良先生,我们交往这么久了,要认识一下我的朋友们吗……啊?不,没,没事,害羞也是人之常情嘛……”
“……吉影,这道题真的太难了,怎么有这种题目,老师们是怎么想的……诶!你会啊……太好了,那么请给我讲讲吧……”
“……吉影……我之后要当一个医生,要考医学院,能帮我做参考吗……诶?我的发型吗……那就给你说说好了,那时候啊……”
“现在都是你在照顾我,真是不服气……那等你老了以后,那时的我肯定还很有力气……就换我来照顾你啦……亲爱的吉良吉影……”
“吉良先生……”
“……吉影,”
“吉良吉影。”
“我的爱人。”
“……尘封了很久的语音,空灵缥缈得像是很久以前发生的……那不是我在说……那就是我在说……我知道我曾经说过这些话……我知道……我的内心深处,其实一直都为某个人留下了一处地方……我清楚他就是个人渣,败类……我恨他,恨他为什么不痛快地拒绝我……我更恨我自己,我恨我是个白痴,傻子……我还恨我在知道他是个杀人犯之后,依然死心塌地地爱着他……我认为他的爱都是因为我的能力,或许是因为他一时兴起想找点乐子……但我又坚持着,我们的爱是真的……像我们的相遇,我触碰到他的胸膛,那颗心脏的跳动那么真切……坚定不移……酸甜苦辣……洪水一旦泛滥,就再也无法抑制……猛烈的情绪轰鸣而下……彻底失守……”
“然后他死了。很简单很残酷的事实。”
“我发现自己的身体里面总是会有某种功能暂时失灵,但是它们都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回到家来重新工作。那个星期天的上午,我躺在在救护车上,耳边响着各种仪器运作的声音和点滴滴答滴答的回音……我看着他的尸体就躺在我的右手边,他的苍白的手就垂在离我只有四厘米的位置,伸手就能握住……触感仍是温的,握在我掌中,也仍是软的。这些难熬的日子里,我一直期待能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好好地跟他聊一聊,但我却完全忘记了我要讲些什么……它只不过是个躯壳。他的脸上没有神采,他的肌肉变得松弛……视线模糊起来,是失血过多的缘故,我听见监视器发出刺耳的叫响,同人的呼唤一样……我最后一次回看那具曾经装载我的爱人的身体……”
“我们都被送往医院,我被送入了重症监护室,他住进了宁静的太平间。”
“忽然有一种时间错乱的违和感。母亲的建议又在耳边响起,但我忽略掉她。”
“‘东方仗助,你怎么又病了,病秧子吗?’他在和母亲打了招呼后,走进来,坐在我的床旁边。他拿着一碗药汤,不时地吹吹它,褐色的平面上涟漪一下下荡开,最终一切都会归于平静。”
“‘……没有下一次了。我很忙,每天都有规定好的工作和其他的事要去做……喂喂,认真听人说话好不好,你在傻笑个什么劲……’他略带嫌弃地把药碗递给我,看着我喝掉它们……他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吉良先生就是爱开玩笑,明明上一次来时也是这么说的……’我吐吐舌头,因为它太苦了。”
“‘这么点儿苦都受不了啊……还说自己身体超级健康什么的。’他变花样一样从口袋里手拿出一枚巧克力,轻轻地摇着头,递给我。”
“‘我不怕苦……’男人的尊严在爱情面前就只坚持了一会儿,我劈手夺过糖果,剥开,丢进嘴里细细品味起来。”
“‘太甜了……’我边吃边小声地念叨着……”
“‘嗯?’”
“‘太甜了,下次我还要……’”
“他听见后不以为意地抱肩,仿佛在看什么很好笑的东西一样,发出一声嗤笑:‘噗……真是个小孩子……’”
“我突然感觉下巴上凉凉的。”
“伸手一抹,是眼泪。”
“其实他说的一点没错,那不是玩笑……”
“在外公去世的时候,我和母亲跪坐在灵柩前,她搂着我,轻轻地拍着我的背。”
“‘死亡和出远门没什么区别,都只不过是再也见不到了。你就当外公出远门了,就像你小时候的那些伙伴,或者去到别的地方上高中的同学们,一切都只是消失了而已……’”
“可是那些人,也许会见到,也许见不到。”
“但是死了的人,就再也没有也许了。”
“终于,还是哭出来了吗?”
“再也没有也许……”
“……那个出远门的人,再也不回来。”
10.
我们母子相拥在一起,哭到颤抖。我很少见到她哭,除过外公意外去世那次,她从来没在我面前这样哭过。
我们是这样相似,都因为一次回眸陷入爱河,都努力地去追逐爱情的蝴蝶,我们也都收获了幸福,但只那是一时的幸福。
“我们那样相似,像从血缘里继承下来一样的。”
“都爱上了一个不该爱上的男人,都走向了一段注定无疾而终的恋情……”
“但那时的她,还有一个疼爱自己的父亲,撑起整个家庭,也有一个小小的我,在她最绝望悲伤之时带给她安慰,让她在那个老家伙离开后的每一天都快乐,无比地幸福。”
“我呢……我不可能把我和他的故事完整地叙述给任何人听。母亲只知道前半段——关于我坠入爱河的片段,我的那些伙计们则知道这个故事的后半段——我如何严惩罪恶,对杀人犯毫不留情的情节。它们拼凑在一起,才是一个完整的故事。”
“我妈看见着我哭了起来,也把脸埋进被单里,她的身体因为痛苦而剧烈抖动。”
“我知道,她希望我能够幸福。”
“她不希望她的不幸会在我的身上重现。”
“是我们的故事的开始都太过美好,惹得老天嫉妒了吗……这就像一个死循环,从她那里,再传承到我这里。”
“所以她崩溃了。”
“在外公走了以后,我本应该肩负起保护母亲的使命……”
“……真是没出息,东方仗助。”
“‘爱像火焰……’”
“火是美丽的东西,不是吗?当它燃烧时,有时美得令你目不转睛。可是你如果无法遏制它蔓延,它的火光和热力就会扑向你。只有当它失控时,你才必须攻击它。”
“我们的爱情就仿佛一场火灾,只是还停留在辨别方向的时候,我们就被汹涌而来的红炎点燃。”
“……”
……
…
现在是凌晨三点五十四分,早已回到房间里的岸边露伴将信纸收起来,伸手从一旁抓起一只胶水,仔细地涂抹在封条上,折叠一下,双手抚平,将它恢复成了开封前的模样。
他没再看下去,因为没有再费时间看下去的必要了。
他撇向自己右下方,淡黄色的灯光摇摇欲坠,工作台上的那叠不薄的漫画原稿已然接近尾声,只要他再添上几笔,再修缮几下,在明天女编辑再度来袭时甩手给她,这个折磨他许久任务也就基本上算是完成了。
但他叹了一口气,几乎忍不住呻吟起来。散落在四周的笔被他一一捡起,整齐地放进柜子里边。
明天的任务:去教堂归还信件,顺便看看有没有什么能让自己迸发出新的灵感的东西吧。
他把桌上的稿纸收起,叠放进明天要穿的风衣里面。
这是个注定无法被发表的故事。
他恍惚中想起来,十多个小时以前,恼人的电台广播放着的那首小曲子。
“……So I will try my best
Keeping secrets from the world……(因此,吾竭尽全力,向世界保守住这个秘密……)”
顶着随时都有可能睡着的危险,他从储物间里到处翻找,这里的烟灰呛得他不住地打喷嚏。但还是让他找到了——一个里面有着灼烧痕迹的铁桶。
他曾用它烧过被废除的设定图纸,记录着那些被送往孤儿院里的故事桥段……哦,对……还有那时候的糟糕分镜和没有营养的对白让他感无比的灰心丧气……
他曾用它烧掉过很多东西:里面的灰烬不止藏有自己的不值得一提的历史们,数不清的彩色胶片被灼烧……熔化后残存的黑色颗粒……有的昂贵礼品盒被烈火包围,点缀在上边的亮片还在闪烁着它最后的光辉……他用火焰吞噬掉他对于自己低水平的创作的不满,也用它去掩埋那缕艳丽如鲜血的流动红焰……那,现在呢?
他将用它来践行自己的绝对创作守则……
他垂下眼帘,嘴唇微启。
刷的一下,被擦亮的火柴燃起了小小的橙黄色火苗。他等了一会儿,待到桶里的火焰旺盛,撩起的火星在单独属于它的小小的水泥房间里飞蹿,热度上升,额头上开始留下汗珠……才从衣服内夹层里小心地摸索出它们。
“……要毁就毁干净,像它来时一样。”
数张稿纸在接触到高温时开始泛黑,渗出焦油滋滋地响……那个地方最后被夺舍到留下个窟窿眼,那最初纸孔大小的家伙还在停歇地扩展领土……那团焰火自然地附着在了它们身上,迫使它吸入氧气……缕缕烟尘和着灼热的火星乘着升腾的热浪,向着空中飞舞而去……被橙黄映射的纵火者提起未被波及的一角,那贪婪的火舌向上、窜高、冒起、跳动……墨汁会蒸发、烙印、又同纸质般,它们会一起湮灭……
他们说的是对的:它是火焰,危险……美丽……盛开有如玫瑰般……他看着它们凋零,最后化为碎末,归于尘埃……
那处并不想被触碰到的禁区终于被解封……
他冷冷地直视着自己……
……但那火焰
却不发光,只是灰蒙蒙的一片。
11.
早晨。笼统一点地说,岸边在迷糊地睡了四个小时后,挣扎着从床上醒来,饭都没吃,就像麻雀一样扑棱出了家门。
他的目的地是上次的那个教堂。
困,这是肯定的,不过更引起他注意的是这一路上都伴随着怅然若失的感觉,总觉得自己马上就要飘起来了一样,他猜测这或许是因为健康给他昨天的熬夜行为亮了红灯,而且还是作零功的那种。他或许是被吹凉风给吹成感冒了……好吧,该划到作负功的那类型去。
之后倒还蛮顺利的,走进教堂,东张西望,趁没人注意的时候,把怀里藏着的那些他觉得够格的统统装进一个巨大的牛皮信封里,一股脑儿给塞了进去。绿发的男人拍拍身上粘上的灰尘,不过他还是准备从前门进去……刚刚去看了后面的忏悔室,这个新上任的神父真是任劳任怨……漫画家无奈地打消了从今往后来这寻找素材的念头。
皮鞋底部的花纹踩在地板上发出声响。露伴从后室绕过来……座位上的有个熟悉的人坐在那儿,笑着朝他挥挥手……上帝啊……他犹豫着,还是走了过去,怀着复杂的心情向高中生打了个招呼。
“露伴老师,来这里干嘛,你也是来作忏悔的吗?”
“呃……嗯,对。我有些不好说出去的心事……人或多或少都有些不如意的事发生吧……来倾诉一下,很正常吧……”总不可能告诉对方自己是来搜刮和归还素材所以才上教堂的吧,这个时候的他可一点都不想再吃到疯狂钻石的拳头……再休刊个一个月……真是吓人……
“对,你说的没错……的确。”东方仗助又回到了他来之前的那个坐姿,端坐着,两只手摊放在大腿上,脖子上扬,方向对准了教堂正中心的十字架上的耶稣……迷茫……和淡淡忧伤……这是岸边露伴从没在这个家伙眼里看到过的。
初生的日光直直打下,穿过大厅里的片片彩窗,散播开来的,溶解在红丝绒地毯里的瑰丽的彩色……灰尘浮动在空中…这里一向如此寂静。
光线藏进了他的翠绿眸子里,却形成了另一种不同与他以往所给人带来的氛围——不是神性,现在的他,不是那个神坛上的他,不是现在的岸边露伴…那…是什么?
只是关乎人们所谓的浮生,与百态。
他本可以现在就离开的。东方仗助并不知道自己的这副模样让他想起了什么往事……
其实他们,也很相像啊……
“……我爱上过一个孤魂……”绿发的男人靠在椅背上,迷迷糊糊地,就这么把自己的秘密说出口了。
他并不指望对方能认真回答他,他只是想说出来,让这一直都被囚困在心笼里的情感最后再咆哮一番……
甚至带有些许的羡慕与自嘲。
你知道吗?直至她的死亡终末到来之际,我才知道原来我是喜欢她的——而她也终于再次离开了这里。
“……没事——虽然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也不可能告诉我,但,都会变好起来的,不是吗,因为这就是生活……”
他听见右手边的男孩这样子轻轻地说着……到了现在都还是想着安慰别人吗……真是个……
"…我想,我或许和你,有那么一点默契在这里…"
“呼——”漫画家的吐息那样悠长,挤兑着尘埃飘向更加的邈远。
“……因为我也爱着一个孤魂。”
12.
当沿着人行道,
人生的火焰扑扑地跳,
人们忽明忽灭地围绕着我,
我忘了丧亲之痛,
大星座的沟,
是一颗星星以前存在的地方。
——D.H.劳伦斯:《沉沦》
“之后的我,照常生活。”
“虽然你想要抓住某个人离开这个世界的心酸回忆不放,然而多少还是会从指缝间漏掉一些。活着的行为是潮水,开始时似乎一点都没变化,然后有一天你往下看,看到痛苦已经冲刷掉了许多。”
“我有一种感觉,这感觉很怪——被人监视的感觉,我总觉得有双眼睛在盯着我……但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他……嗯,还记得吗……那家伙是绝对不会被允许上天堂的……”
“……我也不知道他会监视我们多久。他是否知道,我从高中毕业后放弃了医学院,而是报考了警校;他是否知道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为失眠这个小毛病而困扰;他是否知道他自己的房屋在无人居住后许久被认定为危房,将在下一个月被推翻重建;我怀疑他是否知道,在我的钱包内夹里,单独放有一张我们的合影,是某一次约会时拍下的,回到家以后,我经常躺在柔软的大床上,凝视着那张褪色了的照片,直到夕阳西沉,直到我想起我们的每一件事,从他用发胶固定住的发丝的颜色到他衬衫的条纹图案,他脸上的笑纹逐渐加深,画他的脸的笔直线条逐渐晕开,变柔……我就这么看着他……直到我不能再清楚地看着他。”
“他还是会让我大吃一惊。比如在他死后将近一年,我房间的桌上总会莫名奇妙多出来一些巧克力,我先前以为那是我妈放我桌上的,后来去问,结果得到了一个扣除零花钱的回答。又比如像现在,我公寓的客卧基本没人入住过,但一到晚上,那里就会传来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的声音,还有时隐时现的男人的低沉嗓音——或许是因为我想他想出了幻觉;或许是他飘荡在人间的魂魄住进了这里;或许是他仅存的残念附着在我身上;因为在一些突发场合里,我还来不及对那些家伙们的攻击做出快速反应,在这时就会听到一声闷响,或者一阵凌厉的枪声,当我回过神来时,噢……那些的倒霉蛋们……纷纷用见了鬼了的眼神冲向我……但我明明什还么都没有做……”
“……我说过:我们两个人就像莫比乌斯环,彼此缠绕。这点我说对了,即使是在现在,冥冥之中仍有股力量让我相信他还在我身边,尽管他已经死去了,甚至是被拖到永远不可回头的小巷里……那样多的巧合,最后会拼凑出一个真相。”
“不过,这也只能算是我对自己的一个心理安慰……毕竟我看不到他的影子,他的脸,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我听不到他的声音,感受不到他在靠近我时散发出来的热气,那感觉像就像有两个太阳在抚摩着我……还有他的体温……他的脉搏,他心脏跳动的频率……”
“不过没关系,因为这些都被我牢牢地记在了脑海里。”
他们犹如万花筒般不断放映。
“不管去哪里,我都带着他。”
后记:
不要问我为什么杜王町里会有教堂,写完后才注意到已经懒得再去动笔了(泪)
他们的爱恋只是短暂又绚丽的火焰,当它跳动着鲜红躯体的时候,每个人都只是被对方的一切所吸引。
他们不明白这点,在最初。
所以许多年后,当他们回望这段略有遗憾的相遇时,会露出作为过来人的释怀。
生活仍旧是要继续下去,即使在这段漫长而短暂的旅途里,我只剩下了我自己。
你的一切仍在我的躯体里,你就在这里,从未离去。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