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无伤

京都。

今年的天格外冷，寒气入骨，哪怕是三月天，依旧絮雪飘落，空气里凝着浓浓的湿意，出去散一圈，发尾能沾上一层露水。

于是青石板的街上不见人影，只听嗒嗒的流水声，屋檐下的风铃泠泠拨动，以及狭小空间掠过的无影凉风。

雾霾茫茫，衬得京都越发冷清，仿佛一座鬼都。

大人小孩纷纷躲进小楼成一统，烤火取暖，哪里顾得上外头的光景。

——

霍家。

今日是霍家嫡女霍君华去世的第四个年头。

霍君华的侄子，霍无伤穿着压抑令人窒息的暗色常服，跪在祠堂前，为霍君华的牌位上一炷香，棱角分明的下颚线紧绷，眼里猩红深沉，积蓄无尽痛苦。

凌不疑“姑姑，霍家大仇已报，如今您可以放心了。”

语气平淡，冷静，却诡异至极。

多年大仇得报，他却怎么也放松不了。

他抬指，插上香。

香是上好的香，香气缭绕，雾色氤氲，仿佛染着无穷禅意，净化了这篇死寂清冷之地。

啪嗒。

有余烬落下，轻的如同一个吻，轻易落在霍无伤的指腹。

有点烫，刺疼，好像是密密麻麻的虫子啃咬心脏，这股疼没有来头，就是由指腹钻入血液，循环到他千疮百孔的心上。

用手捻了捻，余烬失去温度，变得冷刺。

天越来越凉。

仿佛没有尽头的寒冷。

霍无伤垂眸，发了会儿愣，脑子浮光掠影想了很多事情，从尸山血海的孤城到刀光剑影的战场，再到第一次见她时，那只玉白无暇的手，护身符，木簪，绿色的兔眼睛……

他好像一直在想一个人。

一个……他刻意想起，又可以去遗忘的人。

她的音笑，她的容貌，她嘴角翘起的弧度，她所有的小动作，总是午夜辗转被记忆深刻一遍遍。

薄唇紧抿，霍无伤忽然两指一弹，弹去了这磨人的灰烬，转身离开。

祠堂的门缓缓合上，所有痛苦黑暗都一并被锁上。但霍无伤抬手，接住了一片晶莹剔透的雪花，语气喃喃，声音轻若淡尘：

凌不疑“怎么可能忘记。”

一阵风吹来，所以话语都融在了刺骨的寒风里。

暮色浓稠，像与死神共舞，逐渐融为一体。

他终于疲惫却哀伤地垂下一滴泪，晶莹剔透的，好像手心里那朵雪花。

凌不疑“我不会放手的。”

他兀自重复着从前说过的话，一遍又一遍，这座冷寂已久的院子像是习惯了他的模样，院前的树忽而摇曳，撒下簇簇积雪，于是他的声音被埋没，不叫传往整座院落。

其实他很少发呆的，当前一直以为那是没有意义的事情。

可如今，除去军务，他最常做的事情竟是发愣。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白雪，暗夜，黑袍，组成一副凄凉的画卷。

在无人的天地间，霍无伤在等一个人，等她回家。

世人都说她死了，可霍无伤不信。

他的乐嫣那么聪明，怎么可能会死。

她的身上有那么多秘密，怎么可能会死在山崖。

她一定还活着，一定会回来找他的。

霍无伤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信心，她一定会回来找自己的。

或许是她告诉自己叫她乐嫣的时候，又可能是她第一次见她时。

也许她都忘了。她们第一次见面，不是在回京都的小道，而是蝉鸣的夏昼，在那个荷花池里。

水模糊了她的脸，可却抹不去命里的羁绊。

霍无伤沉吸口气，回屋取了伞，点上灯走在京都的街头。

衣袍掠过地面，留下一个个脚印。

衣衫猎猎作响，却没有阻止他前进的决心。

他寂静地走着，重复着每一步，神色却淡淡，是淡淡的笑意。

有冰雪落在眉梢，很快化成水。

顺着脸颊流进脖颈。

分不清是泪还是雪。

没人知道他是为了什么。

只有霍无伤自己知道。

京都如今清冷，打更的人都歇下业。

夜里路滑，他害怕回家的爱人找不到路。

点上一盏灯，撑一把油纸伞，他要为心上人照亮归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