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升沧海】第四十三章 两不相欠

血迹沾湿了凌不疑身上的重甲，甚至就连里衣，都是一片粘稠。

城阳侯府内，一具具鲜血淋漓的尸首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一张张狰狞血污的死人面孔如噩梦般可怖，哭声叫声不绝于耳，说是人间惨剧也不为过。

虽早已猜到了事情会走至如今这个局面，可程今朝仍然做不到无动于衷，她眼睛发酸，却怎么也流不出眼泪来，这刻骨铭心的恨意与怨怪只叫她愈发冷静，也愈发果决。她本就不是都城那些在锦绣富贵堆里养大的娇娇女娘，也从不曾将郎婿视作此生唯一的依靠，自有骄傲与尊严，叫她难以屈从于过往的美好回忆。

凌不疑当然给她带来过无数欢愉与幸福，可是此刻，他留给她的，便只剩下了失望与痛苦。

火红的嫁衣还穿在她身上，那鲜红如血的华美锦缎，就如同这满地的鲜血，叫人觉得极其刺眼。大喜之日，所有人都在惊叹这桩由圣上亲旨赐下的婚事，庆贺凌将军孤身多年，终于可以抱得美人归，却无人想到，他会在这样的日子里，孤注一掷，毅然奔赴他的宿命。

复仇，是他活在这世上，唯一的宿命。

夜风猎猎，卷起凌不疑满身的深红炽烈，仿佛布满黄泉路上的曼珠沙华，铺天盖地的血色蔓延。此时的他，俊美的令人叹息，也陌生的令人心惊胆战。

文子端携禁卫军押送凌不疑入宫面圣，他并未反抗，又或者说，今日杀死凌益，报了霍家满门的仇恨，他这一生，便再无何事可牵挂、羁绊了。

本该结为夫妇的二人，在此刻四目相对，却是再无言语。半晌，程今朝忽然笑了起来，她眼中含泪，对凌不疑道：“其实我很早之前，便已经想到了，你注定会走上这一条路的。只是，我对你终究还存着些不着边际的野望，竟以为自己能与你的复仇之心相提并论。”晚风卷过，她整个人都在发抖，“为何是今日，你为何偏偏选了今日？”

凌不疑就这样静静地望着她，目中似有水光闪动：“妙妙，我没有退路了。”正是因为世人皆知他今日成婚，才能如此出其不意地攻占城阳侯府，大抵就连凌益本人也没有想到，凌不疑表现得那般偏爱程今朝，竟会选择在大婚当日抛下在喜堂苦等他的新妇，亲来此地送他上西天。

程今朝心中恨极，大声道：“你本来可以有退路的！你本来可以有许多路走的！”她失了浑身力气，藏了满肚子诅咒之语，却偏偏半句也说不出口，最终只能哽咽道，“即便你一定要如此，为何偏偏要选在今日？你可知……今日，是我们的大婚之日？”

他当然知道，可正是因为知道，他才不得不这么做。待婚礼既成，他再想让程今朝置身事外，便来不及了，若非霍君华骤然离世，打乱了他的一切布局，令他来不及筹谋更多，他早在大婚之前便会动手的，如何舍得将她置身于此等境地？面对程今朝的质问，凌不疑终是无法辩驳，最终，他垂首闭目，只道：“阖族屠戮之仇，我非报不可。纵有再多的路，我也只能走这一条！”

他是圣上义子，都城之中远近闻名的‘十一郎’，在所有人眼中，他身处于阳光之下，被周围众星拱月，堪称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是凌不疑，他只是一个假托‘凌不疑’之名，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那一刹那，程今朝想用尖刀划破他的胸膛，看看血肉下的那颗心到底是什么模样，他口口声声将自己视若珍宝，又怎能这样欺瞒伤害她？

望了凌不疑良久，程今朝笑着叹了口气，她轻轻摇了摇头，神气骤变，之前的哀伤、悲痛、不舍，种种柔软缱绻全都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破釜沉舟的果决：“好好好！”她一连说了三个‘好’字，看着凌不疑的目光，却宛若是在看自己毕生的仇敌。

喜袍被断然甩落，程今朝并未束起的长发四散飘起，她露出了里面的那一身孝服，咬牙道：“既然如此，我为我夫治丧。今日之后，你是霍无伤，而我夫，名唤‘凌不疑’。”

程今朝今日，拜别我夫凌不疑，从此之后，两不相欠，亦情分断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