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金光瑶在观音庙中死在了朔月之下。

墙倒众人推，有关系的、没关系的、认识他的、从不曾相识的，男人、女人，修士、百姓，老人、少年……

人们大多唾骂这所谓“六杀之人”。

多可笑啊，杀师这原是金光瑶最大功劳的一桩事，竟也成为了人们鄙夷他的借口。

似乎能把这昔日高高在上的仙督拉到泥地里，不踩上一踩便不足够他们幸灾乐祸的。

许多大小世家的“俊彦”“天骄”们，曾经被这么一个出身远不如他们的“娼妓之子”比到了泥地里。

他们曾无数次在暗地里鄙薄金光瑶的出身，却也只能鄙薄他的出身。

如今总算得了机会，可不是要好生嘲讽一通，才算扬眉吐气。

金光瑶做仙督的那些年里，捕风捉影的、无中生有的，但凡是恶事、坏事，那必然出自金光瑶的授意。

在他们的形容里，金光瑶便是那世所不容的天大恶人。他们直恨不能立时自天上引了雷来，将那娼妓之子劈个千八百次，方能泄了那大多毫无由头的心头之“恨”。

可也终究是有那么些金光瑶的忠实拥趸，如死在金光瑶之前的苏涉那般，他们怀揣对金光瑶最赤诚的感恩和憧憬，誓要将毕生忠诚奉献给他们认可的主上。

夹杂在人们对金光瑶无尽的“众怒”声中，那些仍然忠诚于金光瑶、为他做了不少隐秘之事的残部，发出了微弱却清晰的声音。

那几位誓死忠于金光瑶的、侥幸活下来的部下，他们为金光瑶深感不平。

他们质问蓝曦臣，问了和金光瑶死前所言相似的话——金光瑶便是恶事做尽，但从未对不起蓝曦臣、从来没有伤害过他。金光瑶便是万死不足惜，那杀他之人也绝不该是蓝曦臣。

是啊，金光瑶确实不曾真的“伤害”过蓝曦臣，在他们的眼中。

蓝曦臣更觉悲哀，连金光瑶都这么认为——他不曾真的伤害过自己。

金光瑶，终是没有那么懂他。

金光瑶大概不知道，他对蓝曦臣信任的背叛，对蓝曦臣而言是多么深的一刀。

蓝曦臣悲悯弱小怜惜百姓，待人接物温和有度，君子如玉款款温柔，但他却最是吝啬付出信任和情感的一个人。对所有人温文有礼，又岂非另一种藏得很好的冷漠疏离？

聂明玦对蓝曦臣的意义，从来不弱于金光瑶。

也许在很多人看来，结义的三尊中，是金光瑶同蓝曦臣更为亲近，却不知聂明玦是蓝曦臣儿时便结识的好友。

在无数个幼年继位的日日夜夜，两个小少年互相鼓励、蓝氏聂氏相互扶持，他们曾经一起走过了同样艰辛的路。

那样的情谊、那样的情谊……

在射日之争三尊结拜很久之前，聂氏家主早已是蓝曦臣的“明玦兄”了。

亲人挚友和家族是蓝曦臣最深的软肋，金光瑶却利用蓝曦臣的信任害死了他的兄长。

那是蓝曦臣的兄长啊。

叔父和长老对蓝曦臣有诸多期许，自幼对他严格总是多于亲近，胞弟忘机是蓝曦臣需要照拂的存在，蓝氏是蓝曦臣的责任。

唯有在聂明玦那里，作为少年家主行列里的小“前辈”，他给了蓝曦臣更多的支持和包容。

金光瑶也许永远也不能体会，蓝曦臣在得知真相时的痛苦。哪怕在真的被金光瑶禁锢了灵力之前，蓝曦臣始终在胞弟和魏公子面前表达了对他的信任。

可真相最终还是被揭开，金光瑶坦陈己过、尘埃落定的那一刻，蓝曦臣有那么一瞬间，连呼吸都不能，彼时仙门实力最高的泽芜君，甚至感觉自己虚弱得濒死。

更何况，金光瑶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以活人为牲试炼阴铁。身为修士庇护百姓原是应有之义，此等有违天和之事更是想都不该想。

世家之间利益谋算是一码事，但对于凡俗百姓的庇护却是不可轻忽的。所以温氏倒行逆施，哪怕没有主动燃起战火，也势必会死于对生命的践踏。

他同金光瑶，终是道不同。

金光瑶害了很多人，却也庇护了很多人。

而聂怀桑，因聂明玦和蓝曦臣交好的缘故，也算是蓝曦臣看大的一个弟弟。结拜之后，尤其是聂明玦去世之后，蓝曦臣更是将聂怀桑遮蔽在了自己的羽翼之下。却没想到，这位亲近的弟弟又给了他当头一棒。

金光瑶失去了蓝曦臣的信任，但交付出的感情却不是轻易能够收回的。蓝曦臣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对待金光瑶，但终归是不曾想过亲手杀死他的。金光瑶便是死，也该是死于那些仇家的报复，或者是给这个到底修建了瞭望台做出些功德的仙督一个自尽的体面。

他终归是不曾想过亲手杀死金光瑶的。

可聂怀桑多了解他啊，觑着蓝曦臣信任最为薄弱、精神最为紧绷的时候，一句“曦臣哥小心背后”，让蓝曦臣亲手杀死了金光瑶。

蓝曦臣其实可以理解聂怀桑，他大概不只是恨着金光瑶这个杀兄之人，他不仅要让金光瑶偿命、还要他死在最亲近的义兄之手。

聂怀桑还是恨着蓝曦臣的，恨着这个将清心音传给金光瑶，还让金光瑶有机会接触到蓝氏禁书室的东瀛邪曲、给金光瑶谋害他兄长提供了可乘之机的刽子手。所以他要让蓝曦臣亲手沾染上杀死亲近的义弟，沾染上这样的罪孽和痛苦。

聪颖如聂怀桑，布下这连环局，隐忍十三年，将天下间也算得聪慧的几位耍得团团转。

他又怎会不知，如何报复得最痛快、伤害那些仇人伤得最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