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泽芜君在卡拉丹 · 第一章

观音庙里，金光瑶死在朔月剑下。

之后，蓝曦臣心魔缠身，一度施展不出半分仙法。

作为年少成名、幼龄即位的世家家主，蓝曦臣虽是惯常以温和有礼示人，也因“款款温柔”为世家和百姓称道，却也并非没有金刚怒目之时。

少年掌家，他从不是不食人间烟火、高洁到目下无尘的人物。所以他也从不曾将出身底层却又能成功卧底岐山、一步步走向金鳞台权势顶峰，甚至成为仙督的金光瑶视作等闲。

蓝曦臣真的不知道，金光瑶并非如在他面前所表现出的那般行事柔和吗？

其实并不是，他当然明白，金光瑶能一路登上仙督之位、从未有半分行差踏错，定然是处事谨慎周全，也必然不乏狠辣手段。

便是姑苏蓝氏作为众人交口称赞的君子之家，家族中人在面对如温氏这般仇敌和苏涉那等叛家之徒时，也不会有半分心慈手软。

又何况在兰陵这灼灼金色之下却藏污纳垢不可胜数的吃人之地，金光瑶能牢牢把握住权柄，他就必然不是什么悲天悯人、柔善可欺的端方之辈。

不过那并不如何重要，蓝曦臣只知，金光瑶救下了流亡途中的自己，还在射日之争中立下了汗马功劳，为人聪慧、涉猎甚广，和他很能聊得来。

这便足够了，足够蓝曦臣将金光瑶纳入自己内心的领地，真正承认金光瑶为友、当作亲弟一般对待。

蓝曦臣自幼与父母不常得见，他在各位长老和叔父的严格要求中长大。虽则本性当得温和二字，他却也只是表面看来令人如沐春风，实际上能走进他心里、被他承认的人很少。

某种意义上来说，蓝曦臣也是个十足冷漠的人。对所有人温和有礼，又何尝不是将他们视作等同、不曾展露半分心绪呢。

幼时，只有父母叔父、胞弟忘机和授业恩师同时也是蓝氏大长老的蓝子清，算得他心底真正亲近的人，甚至不常见面的父母也只能排在其中的末位。

后来年纪稍长，他结识了同样少年当家的同龄好友、聂氏明玦，也在本家结交了天资出众的两位远房堂亲。

亲人、友人、蓝氏弟子，便是他生活中最为重要的存在。

玄正四十三年，温氏烧了蓝家传承的象征——屹立千年的藏书阁，还毁了蓝家千年仙府，杀伤门人弟子无数，又重伤了蓝曦臣的父亲青蘅君蓝明诚，致使蓝明诚不治身亡，还凌辱蓝曦臣的胞弟蓝忘机……

毁家之恨、杀父之仇，温氏已然与蓝家结下了死仇。

金光瑶卧底岐山，传回了许多十分重要的消息，又在最后关头杀掉了诸多悲剧的罪魁祸首温若寒，其实蓝曦臣在心里是很感激金光瑶的。

虽然金光瑶做这些是为了认回金家，但并不妨碍蓝曦臣感激他为蓝氏复仇提供的帮助。

又有先前听学时结下的前缘，更兼蓝氏被毁后，他流亡途中为金光瑶所收留的恩情。此间种种，蓝曦臣和金光瑶的关系愈发密切。

为报金光瑶的收留之恩，也有单纯对这个人学识和能力的欣赏，蓝曦臣为金光瑶在金鳞台站稳脚跟和后来登上仙督后广建瞭望台提供了不少帮助。

射日之争胜利后，蓝曦臣拉着至交聂明玦和金光瑶结义。也并不只是为了蓝氏与金聂两家结盟，还有为金光瑶提高身价和筹码的考量。

蓝曦臣总是希望金光瑶能在那吃人的金鳞台好过一些的。蓝曦臣相信金光瑶的能力，却也愿意更照顾他一些，便是能让他过得稍微轻松些也好。

后来金光瑶成为了金鳞台的主人，又成为了仙督。

蓝曦臣一直以为，他只是并非表现出来得那般手段温和，却也愿意相信好友兼义弟的品格。

所以，在接触加深后，蓝曦臣做出了令他愧悔终身的决定——将家传绝学清心音传授给金光瑶。

他对一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友人，交付了自己作为蓝氏家主所能给出的最大信任——传授家族绝学。

他相信金光瑶不会将这绝学另授他人，这样做也是为了另一位至交——能帮助自**好的结义兄长少受刀灵折磨之苦，还能缓和他最为珍重的两位友人的关系，蓝曦臣又何乐而不为呢？

对于自己真正认可的人，蓝曦臣从不吝啬任何他所能给出的东西。

他始终相信，愿意在危难之时对他伸出援手、同他志趣相投无所不谈的金光瑶虽非纯善，却也当是个有底线的人。

他在和金光瑶相处时总能感到轻松愉快，他们也并不总是有空闲常聚的，毕竟两人都是大世家的家主，金光瑶更是仙督，身为修仙之人修行更是不能懈怠。但他们也总能在清谈会后聚上一两日，谈兴所至便直聊到深夜，有时干脆抵足而眠。

蓝曦臣虽然也曾疑惑，缘何金光瑶明明已经成亲却不担心冷落妻子，甚至他能察觉到金光瑶对其夫人隐藏的避忌。

但蓝曦臣终究是个体贴的人，也是个端方有礼的持重君子。他不会去探寻友人着意隐藏的私秘，也不愿去揭开那或许掩藏着淋漓血肉的伤疤。

蓝曦臣只是温和地、不着痕迹地聊一些他们都很感兴趣的话题，关于音律、关于剑法……而不会去触碰金光瑶小心遮掩的秘密。

他们谈玄论道，品茶下棋，抚琴弄箫，当真是互相引为知己，算得亲密无间了。

蓝曦臣却终究难以想象，那个对他总是言笑晏晏，那个笑时总是露出两个温和梨涡、眉眼都写着轻柔欣悦的阿瑶、他的义弟，竟然利用了他最深的信任，化作最锋锐的利刃，毫不留情地捅向了他的另一位至交、他们共同的义兄、明玦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