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二四四年，孙权任命陆逊为东吴丞相，这么多年过去，两人心智也成熟了很多。回想往事，陆逊好像还真的陪了孙权大半个辈子。忠一不二，有始有终。
直到孙权跟杨竺商量是否废太子一事，他们君臣之间才开始有了裂缝。
那是一年元英时节，初雪洒满正片大地，铺上厚厚一层白霜。孙权虽然立孙和为太子，但是更加喜欢的是庶子孙霸。孙霸也就起了不良心思，想借助自己父皇的宠爱登上太子之位。
“……爱卿的意思是，和儿出现对朕不恭的态度？”君王的寝室中烛光摇曳，将一站一坐的两个人照耀的通明。孙权坐在榻上展开杨竺上奏的竹简，双眉微蹙，语气沉沉，“呵，他母亲便是那番模样，有此举动倒也不稀奇。”
“陛下，臣等认为，太子殿下有了第一次，就一定会有二三。怕是整日想着如何登上皇位，享荣华富贵。”杨竺一直保持行礼的姿势，“若是在不做点什么，必然会以下犯上。”
“他敢！”登时，孙权抬手将竹简往地上一摔，“挎啦”的一声把杨竺吓了一跳。抬眸偷偷看了了孙权，那感觉仿佛一股熊熊怒意将他从头到尾包裹着，“年纪不大心思繁重，看来朕当年立太子属实草率了些……不知爱卿有何想法？说与朕听。”
杨竺喉结攒了攒，才强装镇定的跟孙权说道：“臣以为，不如陛下改立鲁王为太子，鲁王常年受到陛下喜爱，言行举止也不在太子之下。太子之位让鲁王来坐再合适不过。”
“这……”孙权稍有犹豫，他是喜欢孙霸这个孩子没错，但也没有喜欢到要为了他废掉孙和。如果当机立断还是太过草率，得三思而后行。
少焉，孙权长舒了一口气，对杨竺道：“……此事朕会考虑的。天色已晚，爱卿先回去休息吧，莫要熬坏了身体。”
杨竺恭敬回答：“臣遵旨。”
熟料，今夜此番对话全被在隐蔽地方偷听的孙和侍卫给听的清清楚楚。第二天一早趁着孙权去上早朝，赶紧回到孙和身边将此事告诉了他。孙和吓坏了，忙让陆胤向兄长陆逊求助，希望保住他的太子之位。
陆逊其实一直知道孙和与孙霸之间的不愉快，不过他占中立，认为两方应该靠着自己的实力坐上太子位置。但是前几天了解到孙权将这两个孩子一视同仁，认为多有不妥。嫡庶之间总要有些差距，否则会让庶子有非分之想。
于是陆逊就去找到孙权，告知了自己的想法。孙权只是很冷淡的听着，声音平平淡淡毫无感情：“丞相这是来掺和朕的家事？”
“臣无意如此。”陆逊总觉得孙权对自己的态度渐渐转变了，“臣只是认为，陛下对于太子殿下和鲁王的态度不宜太过相似，这会导致鲁王思想不正……”
“可笑，霸儿对朕一直毕恭毕敬，对和儿也是长幼尊卑有序，何来会思想不正。”孙权最近正因为这些破事烦着，陆逊这个节骨眼来真不是时候。孙权的语气也就稍稍有不耐烦的意味，“倒是丞相，不去管好你陆家的事情，反倒开始关注皇宫内的事？你很闲吗？”
陆逊微微一怔，摇头道：“臣……是尽了本分罢了……”
“本分？从古至今哪个臣子的本分是插足皇家家事？哪个臣子敢？”孙权的眼神好像很嫌恶，眼底甚至淌过一展冷漠，“丞相以前可从来不会管这些琐事的，还是年龄一涨，变得聒噪不成？”
“……”陆逊深吸一口气，他只是想让孙家变得更好一些，为什么耐心的说给孙权听后，孙权反倒说自己聒噪？
如此，这件事情不欢而散。两人彼此间的信任或许也在开始割裂，冷战了好几天。如今收到弟弟陆胤的信笺说是让自己跟孙权商量好保住孙和太子之位，因为陆逊是丞相，除了孙权就他地位最高，陆胤来找他也挺合理。
陆逊看罢信笺，露出一展苦笑：孙权哪里还肯听自己的话啊！
不过废太子一事的确草率，据陆逊的了解，孙霸也只是只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羊皮狼。如果真让孙霸当上太子，又有了孙权的宠爱，定然会横行霸道。陆逊就横了心，连夜写下奏折一封，上奏孙权此事的利弊。
没出几天，陆逊就得知杨竺被打下吴狱。其原因是孙权以为杨竺将太子之事泄露，传到了陆逊的耳朵里。一气之下让杨竺成了阶下囚。
陆逊还没反应过来到底怎么回事，便被孙权给火速召到大殿。
元英期真的很冷啊，冰凉的雪花钻进自己衣领的感觉，就像是千万把冰刀狠狠捅入自己的胸膛，炽热的鲜血淌过伤口，疼的更加要命。
大殿中，孙权正坐在御用红木桌上翻看奏折。耳边响起沉沉的脚步声后，头也不抬，却很清楚来人是谁：
“伯言。”
“参见陛下。”曾经朝夕相处，能听出这是谁的脚步声再合理不过。陆逊负手行了一礼，道，“您召臣过来是有何要事？”
“丞相向来聪慧，为何不自己猜测一番？”这句话含着很明显的冷笑，每一个字击打在陆逊的心脏上，又凉又疼，“……臣不敢揣测圣意。”
“你现在倒是挺明白。”孙权眉毛挑了挑，下瞬登时将手里的毛笔一甩，墨汁溅了奏折竹简大半，盖好的红色印泥章痕也被染的乌黑。孙权站起身来，从御桌上慢慢走到大殿地面，“那前几日的废除太子一事，你又是怎么知道的？你这难道不是揣测圣意吗？”
“臣、臣的从弟告知于臣……”陆逊顿了顿，“太子之事颇为重要，臣才启奏陛下……”
孙权瞳孔睁大些许，雷霆之威飞速在他识海里凝聚，居高临下瞪着陆逊，威严语调横冲直撞的冲进陆逊的耳朵：“所以他们就仗着你是丞相的身份，让你来解决此事？……陆伯言你不知道什么该答应什么不该答应？在你的心里，朕的地位就如此低下吗？！”
“臣不敢！臣只是认为陛下的确该慎重考虑是否废除太子……莫要因为一时冲动，做了后悔终生之事……”陆逊抿住自己下唇，声线稍有轻微颤抖。谁料君王冷笑了一声，轻蔑道，“……看来杨竺没说错，丞相还真是喜欢插足朕的家事啊。”
陆逊瞳孔一缩：“什……”
“夸啦”一道巨响，不知孙权什么时候走到自己桌前，长袖一挥将所有的竹简全部一扫而下。竹简咕噜噜的滚到陆逊脚边摊开，墨子格外清晰。
陆逊颤颤巍巍的拾起来其中一卷，一个字一个字的看，竟发现这些全部是虚无缥缈污蔑他的罪证！一共二十多条写的清清楚楚！
“看明白了？”孙权这辈子都温柔给予了陆逊一个人，这辈子都冷漠也给予了陆逊一个人，“这是杨竺在吴狱中写下的，你看明白了，朕也不多说什么。只是你身为丞相，外表干净内心肮脏，与那些小人又有什么区别。”
“等等，臣冤枉！臣敢起誓这类罪责从未犯过！”陆逊手握竹简尽力辩解，“臣只希望东吴能更好，绝不会做一些忤逆陛下的事！还请陛下明查！……”
“明查？这些的明明白白还明查些什么？哪个冤枉你了？”孙权的神色对陆逊微有怜悯，“你没有参与朕的家事？你没有揣测圣意？还是你没有想通过自己的权势来阻挡朕的决策？……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朕以为你真的会一心一意辅佐孙家，忠诚一世的。”孙权冷冷看着已经怔住的陆逊，“你好好想想，自己身上有这么多破事还未解决，还有功夫来管朕的家事？你哪来的权利？哪来的胆子？！”
劈头盖脸的一顿训斥，像极了冰凉的一盆水从头到脚浇灌下来，惆怅凄凉在心脏深处徘徊，撑大。陆逊明明什么都没有做过，却被孙权强行加在自己的身上，就像是一把刀慢慢刺进自己的脊背一样，越扎越深。
也对。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真是年纪大了什么都干得出来，朕以前怎么没发现你如此虚伪。”孙权烦躁的五指伸进头发里揉了揉，每一个字都包含厌恶的咬牙切齿，“自己陆家没管好，还想贪婪无厌的管这管那？陆伯言，你不觉得自己很贱吗？”
你不觉得自己很贱吗？
五雷轰顶的一句话让陆逊大脑离开处于当机，仿佛晴天之下的一道闪电将天空劈开，蓦然就被阴暗乌云所吞噬。
手里攥着竹简近乎没有知觉了，明明是在温暖的大殿里，陆逊却觉得比在风雪中站立还要寒冷，冷的他绷紧了身体，冷的他想哭。心脏就像是被孙权狠狠撕裂一样，疼得他要窒息了一般。
那一刻，陆逊突然很想看孙权的脸。只不过不是现在那张成熟、冷漠无情的脸，而是几十年前，那张稚幼的、温暖的、阳光的脸。无时无刻充满温和，无时无刻看着自己笑。
“伯言！孤可想死你啦！”
抱着自己的腰转了一圈又一圈，给自己加封一个又一个的官职，让自己吹了一遍又一遍的《叹息亭》……纷纷在现在这可笑的二十多条罪状下，粉碎的彻彻底底。
丞相之位太过高大，孙权做不到立马废除。只能特此警告，不要让他继续搞小动作。一番冷漠可笑的话下来，陆逊再也受不了了，手里竹简死命往地面上甩去，甩的让孙权诧异，甩的自己五指颤抖：
“……孙仲谋。”
三个字吐出来十分清晰，让孙权的目光难以置信。或许这是陆逊第一次，没有在自己特批的命令下，名正言顺唤自己的字。
陆逊终于抬起了头，孙权好像能从他的眼中看出些许晶莹，颤抖的涌破眼眶，缓缓滑落下来。仿佛荷叶上凝聚的露水，被风稍微一抚，就能抚下来一番冰凉。
陆逊咬着自己的下唇，咬的太死，似乎都要显现鲜红。或许在孙权的印象里，陆逊是第一次在自己面前颤抖的这么厉害：
“你太让我失望了。”
言语的哽咽好像马上就要溢出来，看着眼前比自己高出很多的男人，陆逊渐渐明白自己对他失望到了极致。
小老虎长大了，长高了，不需要自己去保护了。
当孙权反应过来的时候，陆逊已经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大殿。他踉跄了一下，陆逊最后那句话也在脑海中泛着回声。久久不散。
伯言好像……哭了。孙权抚了抚自己的额头，心道自己应该没看错吧。
这么多年，孙权记得很清楚，陆逊这番神色头一回这么绝望，头一回这么崩溃。而让他如此难过的人是谁呢？……孙权在回忆中仔细寻找，找了一顿才可笑的发现，正是自己。
正是自己。
那天晚上孙权一个人喝了很多酒，半醉半醒的靠在大殿的柱子上，沉默看着天上一轮明月。不知为什么，孙权觉得当年自己与陆逊第一次见面时，月亮好像也是这番样子。
……仅仅今夜喝过的酒，可能比他这大半辈子还要多了。
…………
孙权和陆逊在大殿中决裂之事被宫中仆从听到，便四下窃窃私语起来 。但是有谁敢指责皇帝孙权的不是？都把矛头指向了丞相陆逊，指责他不把孙权放在眼里，直呼皇帝名讳，是为不敬。不配担任丞相一职。
陆逊的长子陆抗都要气炸了，几次三番想拔刀砍杀那些侮辱自己父亲的官员，好在被陆逊即使拦下才没有犯下大错。
“小孩子什么都不懂，不要管。”陆逊就连挤出一抹笑来安慰陆抗的力气都没有了，“陛下此番做法……自有陛下的道理。”
有可能是太难过了吧，这一来二去，陆逊的身体终于抵不过冬日的寒冷，病倒了。现前自己风寒小症，都有成群结队的仆从来照顾，还有孙权在身旁轻声陪自己说话……可如今一睁眼，身旁居然只有陆抗一人。
陆抗给自己小心递过药去，细心照顾自己。忽而门被一下子拉开，陆逊贴身侍从火急火燎的对陆逊说道：
“不好了大人！宫中有流言蜚语污蔑您要造反！陛下正在处理此事，说要满门抄斩啊！”
陆逊手里一颤碗没端稳，药汁哗啦染湿了被褥。只觉心中剧痛，忙捂住嘴剧烈咳嗽起来，血腥味在唇齿之间弥漫，刺眼的鲜血源源不断从指缝中流淌。陆抗吓了一跳，狠狠瞪了来传信的仆从一眼，抚住陆逊拍抚着他的后背：
“父亲！您……”
“咳咳咳……无事……”陆逊知道陆抗想说什么，抢先打断了他，“抗儿，去把父亲的衣袍拿来……”
“什……您要衣袍作甚……”陆抗先是一怔，后反应过来，说什么也不许，“父亲万万不可！您风寒未退，还生着病，不如等您病好了……”
“快点……！”陆逊急促喘着气，反抓住陆抗的双手沉沉颤抖，“我们陆家终究是等不起了……抗儿不许任性，快、快去拿衣袍来……父亲一定要去找陛下辩解此事，洗清陆家！”
陆抗一点都不像让自己的父亲受这苦：“可是……”
“快去！”
风雪交加，肆无忌惮的冲击着还在发烧的东吴丞相。白雪已经深厚，踏进足去只会贯得一袭冰凉。陆逊边跑边哈出白气，突然被白雪滑倒，钻心的凉蓦然涌入心房，冷的他打了个哆嗦。
陆逊咬着唇瓣，撑地站起身继续向东吴大殿跑去……
狂风凛冽，在江东大地上久久不离去。
“……陛下正在房内忙着，丞相若有什么事不如改日再来？”一名宦官蔑视的上下打量陆逊，相比是知道孙权要将陆家满门抄斩一事，语气才这般不恭不敬。陆逊料到这些宦官不会轻易让他进去，便一掀深色下摆，跪在了冰凉的雪地里，“此事非同小可，必须找陛下解决！……还请你……让我见他！”
“都说过了陛下忙得很，丞相大人还真是不解风情。难怪陛下现在如此讨厌你。”宦官冷冷一笑，“……算了，我就替你去里边问问陛下，看看陛下到底让不让你进。如果不让，你就是再求我也没有用。”
陆逊颤抖着身体，缓慢一礼：“……多谢。”
这次的雪是江东这么多年以来下过最大最猛的一场，还偏偏让陆逊给遇着了，看来自己的运气还真是差得很……陆逊咳嗽了两声，嗓子被鲜血淌过发干发涩，很难受。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在风雪中跪的如此笔直的，为了陆家，陆逊可谓是将自己的性命都赌上了。跟孙权赌上了。
他本来以为孙权至少有点良心，自己追随他了这么长时间，总不能满门抄斩。但结果一句轻飘飘的传话将陆逊的心脏瞬间撕得粉碎：
“陛下让我转告你，他不会见你。你既然要跪，就一直这样跪下去吧！”
就像成千上万把刀霎时刺穿自己；就像万箭齐发的羽箭霎时穿过胸膛；就像被放在心尖上的那个人狠狠扇了一耳光；就像冰凉的湖水死死包裹自己不能动弹……陆逊没有想到孙权这般将自己置之度外，也没有想到仅仅凭借那些虚无的罪状就可以让孙权这么厌恶自己……他怎么能，怎么能让还在生病的自己就这么跪在雪地里？他怎么狠下心去的？！
“伯言，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几十年前的长江江畔，孙权扶在栏杆上和陆逊一起发呆。久之，孙权淡淡的问了他这样一句话，“你以前‘陆议’那个名字挺好听的啊，为什么要改掉呢？虽然现在的名字也好听就是了……”
陆逊闻言噗呲笑了，抬起手在半空虚无的写下一个字来，边写边说；“主公你看‘逊’这个字的组成，走之旁外加一个孙……”
“其中含义，自然是今后伯言定会一心一意跟着孙吴走，跟着主公走……别无二心，尽心尽力。”
孙权在手心里默默写了一下，发现真的是这样。开朗冲陆逊笑了笑，说：“既然如此，我也一定会带着伯言好好在江东走出一片天地来的啦！”
风声又过长江畔，君王揽臣齐肩看。看遍只属于他们的大好河山，享受只属于他们的荣华富贵。
如今明明说好一起走的……陆逊苦笑着，泪水涌破眼眶。
孙仲谋，你这混账东西……抛下我又算什么呢。
整整两个时辰，陆逊就这么强撑在外边跪着，他抱着一丝希望等孙权出来见他，哪怕……见一面也好。他要跟孙权说明白陆家的中忠心，他不会谋反，陆家也不会。
陆逊知道自己这辈子跟定孙权了，又为什么会谋反。
雪越下越大，风越刮越猛，将陆逊本就虚弱的身体击打的更加脆弱不堪。一阵血腥气蓦然上涌，陆逊以袖掩了口，猛烈无比的连连咳嗽。鲜血滴答滴答从指缝流出，在雪地上开出一朵朵的红色花朵，显得那么凄凉。
陆逊似乎看不清眼前的台阶了。
人的身体终究是有极限的，一阵咳嗽过后，血腥气在口中无比清晰。陆逊喘着血气，跪在雪地里的上半身摇摇欲坠，好像一只快要断了线的风筝。
“……孙……仲……谋……”
陆逊动了动嘴唇，觉得身体很冷，额头却很昏很烫。没过多久，他便再也撑不住，这只风筝还是抵不过风吹雨打断了线，失重般倒在冰凉刺骨的雪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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