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站在柳树下的少年被一抹月光浸透，将他光滑如玉的脸庞抚摸着，映衬的更加温柔恬静。深色及腰的长发安详在他身后浮动，宛若流水瀑布那般顺滑而下。皎洁月光似银似川，一滴不漏全部荡漾在他的墨黑眼睛里，荡起一展清泓。
孙权情不自禁向前移动脚步，企图让那少年的身影落在自己眼眸中更多。箫声没有停止，或许是吹的太过用心，少年没有注意到孙权的到来，只顾奏乐。空旷的音乐中伴随孙权心脏的怦怦直跳，只觉这箫乐奏响在了他的心间上。
这首曲子好像是被故意吹慢，却吹的很有气势，每一个音都饱含凄婉之意，凉凉的淌过孙权炽热的胸膛，抚平他这三天早已烦闷崩溃的心中波澜。微风乍起，少年似火的矜傲得意被这箫声涤荡的一干二净，好像只剩下稳重安静的成熟意味。
曲子作罢，少年放下玉箫，轻轻倚靠在柳树树干上，缓慢阖闭了眼眸。有些释重的吐出一口气来，须臾睁开双眼，又是一副淡然和煦之色。下瞬孙权忍不住鼓起掌来，把少年吓了一跳：“哇！你吹的好好听啊！简直就是天籁之音！”
好听到就像你本人好看一样。孙权莫名觉得自己要说的最后一句话总有点猥琐轻浮，碾转几秒，还是忍住，将这句给埋在心底去了。
少年突然见到生人，还是和自己差不多大的陌生少年，多少有些诧异。诧异这么晚了还会有人到这里来，诧异他居然觉得自己吹的好听。
“……嗯……没有啦，我爹总说我的曲调还差点火候……”几秒之后，少年才强装镇定，礼貌还有些拘谨的接了孙权的话匣子。
“才没有，我觉得曲调刚刚好！”他居然能从孙权的眼睛中看到好多明星在闪烁，“你刚刚吹的是什么曲子？”
少年眼睫微微颤动，将他饱似黑珍珠的瞳珠衬托的更加幽深，明明如昔：“……《叹息亭》。”
《叹息亭》？孙权在脑海里反复斟酌这个曲名，发现自己对于此曲并没有印象。音乐此类孙权不感兴趣也不精通，在江东，他顶多听过周瑜给他弹古琴，《高山流水》《渔舟唱晚》《平沙落雁》……嗯，或许可以回去问问周瑜知不知道这少年吹的曲子。
“噢……感觉这名字跟音曲一样悲伤……算啦。”孙权挠挠头，冲少年阳光一笑，“我很喜欢你吹的箫乐，交个朋友怎么样？我叫孙权，字仲谋，你呢？”
面前这番容貌并不惊世傲人，却也不平庸无奇，宛若矮角下薄荷那般令人清爽，宛若雨后嫩草那般生生不息。笑容好像朝阳撒下的光辉，映在湖面之上波光粼粼的。
少年怔怔看的有些走神，好一会儿，他才微微张嘴，吐出一句话来：
“……陆议，字伯言。”
陆伯言。
半夜三更，已经是朋友的两位少年一起坐在柳树底下聊天，从平日小事聊到国家大事，从生命无息聊到未来梦想……情投意合，爱好相似，很是难得。
之后，陆议看向了孙权，引开了另一个话题：“印象中，我在庐江郡并没有见过你，你不是这里的人吧？”
孙权瞬间欲哭无泪：“我……我其实是江东建安那边的人……本想出来开阔下视野，熟料半路杀出只小偷，将我所有的钱全部偷走了……”
说完，肚子还很不争气的“咕咕”叫了两下，孙权双臂往腹部一捂，立刻尴尬至极把头埋到膝盖的位置，一语不发。
“……噗嗤。”陆议握拳抵在自己唇边，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视线中再次出现孙权因为自己的笑而难堪丢人的表情，“如果你不介意，今天晚上来我家凑合一晚吧。我父亲是庐江太守，明日我叫父亲帮你回江东建安，你看如何？”
“我怎会介意！……不过……”孙权嗓子一卡，将声音卡的轻了一些，“不过……现在这么晚了，打扰到你的家人，总归有些不妥。要不我还是……”
要不我还是露宿荒野一晚，回江东的事情，明天再说。
这句话孙权还没说出来，他便被陆议打断：“没事的，父亲现在还未曾休息，此次出来练曲也是经过父亲同意的。要不然我家宵禁可不允许我大晚上在外边逗留。”
“仲谋不必太过紧张，你且随我回家同父亲细说一番，我父亲宽厚，一定会同意的。”
孙权默言几秒，最后还是妥协，随陆议去了陆家。
陆家算上是江东世代的大家族，府邸如江，水榭园林，错落有致。虽然孙家基业也不小，气质却与陆家大不相同。灯火阑珊，曦光朦胧，从头到尾都是一片祥和意味。
陆议的父亲是一位身材高瘦、腰杆笔直的中老年人，一撮黑山羊胡挂在下颌处显得他犹为严肃。面对别人总是一副毫无亲近之色，像极了冬日清晨的风，不狂却寒。
孙权在看到陆父的时候喉结不自然的攒了攒，情不自禁与自家父亲做对比。印象里的孙父极其有男子气概，小时候能把自己举的高高的，笑声开朗，威武又霸气。
陆父看到陆议带回了一位陌生少年，百年端庄平静的神色似乎稍稍颤动。听着陆议在他面前唤了一声“父亲”，然后带着孙权一齐行了一礼，便缓慢点头。须臾，喉咙里才传出低沉的声音来：“……伯言，这位是？”
“今夜儿子新交的朋友。名孙权，字仲谋。”陆议说罢，转头微笑着望了孙权一眼，目光让孙权登时觉得如沐春风，“父亲，这件事情说来复杂，还望父亲愿听儿子细说。”
陆家父子俩交谈的话语孙权似乎一句也没听进去，他傻傻的站在陆议身边，好像是犯了什么错一样别扭。不敢说话，更不敢抬头去看陆父的眼睛。
“你，是孙家的？”也不知过了多久，孙权头顶忽而响起一声沉重，只见陆父已走到他二人面前，视线却是对准孙权的，“你父亲可是前潭州太守孙坚？你是否还有个兄长，名孙策？”
这问法不止是孙权，连陆议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孙家听起来好厉害的样子，看来自己新交的朋友也是个拥有庞大家族小公子呢。
孙权居然能从陆父的眼中看出些许防备，半晌，才颤颤巍巍的回答：“……呃，是的。有、有什么问题吗？……”
“……无事。”陆父虽说如此，微蹙的双眉依旧没有展平，“我已了解你的情况。你在此地无权无势回不了建安对么？那今夜你就在陆家暂住一晚吧。明日，我派人送你回建安。”
“真的吗！”孙权立刻面露欣喜之色，却也被陆父一股严肃给惹得矜持些许，忙行了一礼，“仲谋多谢陆太守施与恩情援助！”
之后，陆父便让陆议带孙权去客房休息了。看着两个孩子远去的背影，心脏不禁悬的更高。
前些日子，他刚听说意气风发的孙家长子孙策要平定江东，正在谋划战策准备攻打庐江郡。然而现在孙策的弟弟孙权恰好来到此地，莫非是替孙策来探查军情的？
陆父情不自禁去望了望挂在墙上的那把宝剑，沉思良久，终是叹了一口气，方下了心中的念头。
这孙权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再怎么说也是个孩子，孙策总不会将亲弟弟送入虎口。而且这场战争牵扯到一个无辜的孩子实在是残忍了些……
今天晚上陆议交到新朋友，还那么高兴，姑且将此事埋到心底，战争什么的不追究了。就让这俩孩子成为无话不说的朋友，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战争，本来就与孩子无关。
安顿好寝室后，陆议恍然与孙权对视的那一刻，又想起今晚孙权坐在柳树下饿到捂肚子的场景了。嘴角情不自禁上扬一阵才忍笑说要去给他拿些吃食过来。
幸好，厨房里还剩两个烤番薯。陆议用纸袋包好赶忙给孙权拿过来，孙权把番薯递到嘴边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真的很饿，因为这个缘故，他也就不想注意什么仪态，大口大口咬着，两腮鼓得好圆，肉嘟嘟的。
事实上，他在家里吃东西一般也不会吃的很端庄。孙家人一向豪放，才不会被死板礼仪所束缚。他又喜欢跟兄长孙策争抢，就连吃西瓜也要拼个第一看看谁吃的多。也就时常造成孙氏兄弟俩嘴里的瓜还没咽又去拿下一瓣瓜吃碗里看锅里的场面，旁边周瑜吓得手里西瓜都给掉了。
孙尚香还小什么都不懂，就连连扯着周瑜的衣角很疑惑的问：“周瑜哥哥，大哥二哥为什么吃的那么急？”
周瑜眉毛抽了抽，总会抬手去摸摸孙尚香的头，和颜悦色的回答：“……因为他们精神上有问题。尚香乖，咱是好孩子不要学你两个哥哥。”
而现在，陆议倒不会笑话他，他似乎能理解孙权的饥饿感。也就坐在他旁边托着腮静静看着，面带微笑一语不发。
可能太过囫囵吞囫囵咽，孙权被一个好噎，番薯瓤生生卡在嗓子里居然就这么给卡住了，惹得他脸憋得通红连连捶胸口。陆议手忙脚乱去给他倒了杯茶才把他救回来。
“……呼，活过来了……谢谢。”孙权长舒一口气，稍微有些尴尬的挠挠头。陆议也不想让他继续难堪，索性开一个话题让他转移一下注意力，“没事，人之常情我懂的……仲谋，刚刚听父亲说你是孙家的人？原来你也是家族人士啊，那不在家里好好待着，为何非要跑出来开阔什么视野呢？”
“欸？”孙权心虚一阵，语无伦次好久也没把话说清楚，“……呃，我……我就是十二岁生辰刚过，又年长一岁，就想……想……”
不知为何，陆议好像不用猜也知道他要说什么：“就想出来闯荡几天证明自己是个大人，结果半路钱袋子被偷回不了家？”
孙权嘴角抽搐几下，心觉更加丢人了，强颜欢笑的想陆议为什么要说的这么直白！果然，陆议一看见孙权沉重点点头后便“噗”一声笑出来，笑的好开心。孙权脸色立刻羞到生红晕，恼道：“笑什么！”
“噗哈哈，抱歉。”陆议揉了揉稍有湿润的眼眸，说，“仲谋才如此年纪，能有这么大的胆识出来闯荡……挺好的哈哈哈哈……”
孙权有点懵：“……我能认为你是在夸我吗？”
陆议笑着回答：“难道不是？”
“那你夸我又为什么要笑的那么肆意妄为啊！”
“呃这个…………算了咱们换个话题吧！你家乡是什么样子的？好玩吗？”
“？……”
这天晚上，陆议听孙权讲了好久建安城的无迹风光，明明都是些琐事，陆议却像是在听书一样聚精会神。听他从春天一直讲到冬天，从摘莲蓬一直讲到捕冬鸟……
江东建安一定很美。陆议情不自禁这样想。
太晚了，仆人来敲了好几次门让陆议去休息，孙权也同意仆人们的说法，陆议却百般推辞，想让孙权继续把孙家的事情说给他听。也就导致最后陆父亲自上门才把陆议给“请”回去。孙权甚至看到陆父带着陆议离开之前回头阴森瞄了一眼，好像在隐忍这个外来的坏小子要教坏了自己的儿子一样。
第二日，孙权就被陆父派来的人给送回建安了。在船上，隐隐约约居然能再次听到前夜悠婉的箫声，能听出来，吹的仍然是那一首《叹息亭》。
孙权连忙扶上船栏，望向江畔被风抚起的柳树。树下，一个深色衣服的少年正在很认真的吹玉箫，吹的越来越缓慢，越来越缥缈……
…………
“主公，主公？”
公元二零三年，正值深秋，乃孙策死后的第三年。这三年间江东无主，农民起义大肆爆发。年仅十九岁的孙权继承孙策的位置，快速平定三县起义。外加平定山越和讨平建安等地的起义军，只用了三年的时间便安定了江东。
想必是太过劳累，孙权看竹简文章之时不知不觉趴在殿堂长桌上睡着了。好像，还意外的梦到了一些琐事。结果这些琐事还没梦完他就被几下愈来愈重的敲桌子声音给迷迷糊糊吵醒。
兴许是见孙权还瞌睡不起，来人挑起一边眉毛，俯下身子在他耳边轻轻道：“该起来啦，小矮子？”
“自恋狂你再敢叫我一声‘小矮子’你试试！”不用猜也知道是谁。孙权瞬间清醒，撑着桌子猛的抬起头来瞪了周瑜一眼。迎来周瑜直起身体抱着胳膊居高临下俯视他说，“你这不是也叫我‘自恋狂’吗？怎么，只许官兵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明明是你先叫我的……”孙权撇撇嘴嘀咕了一句，抬手揉揉眼睛道，“来找我有什么事吗？别告诉我你只是趁我睡觉过来扰人清梦的……”
周瑜哈哈一笑，纤长的睫羽随着他的笑声似乎轻轻颤了颤：“主公何出此言，我岂是那般游手好闲之人……此次前来的目的，是想告诉主公吴县华亭的陆逊前来投诚，现正在殿外等候呢。”
“陆逊？”孙权一听这两个字就莫名其妙与记忆中那个人的名字相结合，仔细想又觉得不对。十年前兄长孙策发兵攻打庐江郡，很快便攻下他故人的家乡。当时孙策正是意气风发得意自满之时，就连周瑜的劝也听不进去，在这条君王路上愣是杀光了所有反抗他的人。故而，失去了一部分民心。
还记得听说孙策要去攻打庐江郡的时候，自己跟孙策闹了好久，摔东西、发脾气、搞冷战、不吃不喝……有个屁用？到最后，孙策不还是将陆家几百口人全部赶尽杀绝？那个小故人，也早就成了孙策的剑下亡魂了吧。
于是这么多年，孙权对陆家终究有深刻的愧疚。如今来投诚之人也很巧的姓陆，孙权默默的攥紧了他偏金色的衣袖。
“……知道了，我这就去。”孙权站起身来将旁边外袍往身上呼啦一披，绕过周瑜往大门处走，“对于此人，公瑾你了解多少？且说与我听。”
“在华亭的口碑不错。铮铮男儿之品行，心思细腻之为人。”周瑜快走几步与孙权并齐，摸摸下巴似乎在努力回忆，“最重要的一点，他作为一位将军，长得……倒是挺好看的。”
孙权抬头看了他一眼：“长得好看？如果跟你比呢？”
“嗬，我江东周郎的颜貌天下第一无人能敌！无论谁跟我比肯定都是我更胜一筹！”说罢，周瑜自信满满一撩头发，将手伸进衣服里还摸出一柄镜子来照了照，“……啧啧啧，真是罪过啊，我怎么可以这么帅。”
孙权眉毛抽搐：“……”
到了殿外，孙权的视线中渐渐出现一个将军的背影。秋风肆起，围绕在他的身边，将他甚有气势的灰色军袍奏的作响。腰间的银白剑鞘露出来，在阳光下隐约散发晃眼的白光。
那人听到了脚步声，慢慢转过身来。此时孙权看到他头戴一顶青银色的兜鏊，身着铁叶攒成的铠甲被光染成夺目的金鳞，腰系着金兽面束带，将他纤瘦腰身的轮廓毫不保留的出示开来。
眉眼弯弯，和睦舒展，面庞白皙，唇色浅朱。生的的确是一副好皮囊……
然而靠得近了一些，孙权才彻底看清他的眼睛。那一刻，江东主公的面容突现诧异，仔细看，还能看出一丝念怀之色。
那是一双宛若冬日夜空般墨黑干净的瞳仁，瑞风眼尾浅翘，羽睫细密。饱含情感色彩，不平凡也不张扬，用谦逊平静来形容再好不过。
陆逊一见孙权前来，露出一展微笑。上前一步对自己的主公恭敬行礼。在孙权的耳中是更加成熟淡雅的声音：
“在下陆逊，见过吴侯。”
孙权愣愣的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高一些的华亭将军，眼底莫名荡起一股湿润气息。他紧拽着自己的袖子，微微张嘴。唇齿之间，充满的都是对记忆中故人深刻的怀念和内疚：
“……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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