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M 61：共犯同谋（后篇）
克里斯•阿夫顿，这名愚蠢的小警员终于将剑锋指向尤伦卡—他曾信任过她，关心过她，还有可能爱上过她，谁知道呢？总之，他现在可不会再想要一个吻别了。尤伦卡是他正在追捕的重犯，她就是那暗金色身影下的处刑者，她就是那用私刑处决罪犯、践踏法律的神秘杀手，在法律与责任面前，克里斯必须放下自己的感性。
这出大戏正是狂鬼希望看到的—自相残杀，但观察对象可不是两只领地意识极强的蟋蟀，更不是两只会为了根树枝而大动干戈的甲虫们。他的观察对象是两个人，两个活生生的人，而且其中一人就要崩掉对方的脑袋了。还有什么比这更刺激？
身为一名每天与命案、火药为伴的炸弹客，狂鬼现在才发现，原来爆破物的魅力也就只有那么一点儿罢了，不比几块沙砾大上多少。可现在这种乐趣，这种玩弄人心为他带来的乐趣，远非时几颗破片炸弹或几支枪械就能与之划上等号—特别是当狂鬼亲自欣赏这种玩弄所引发的后果时，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肉、每一根金属线缆都会被一种无端但又无穷无尽的兴奋感填满，这种感觉，简直比咽下几十片兴奋药物还要痛快！
“很好，阿夫顿警官，看来您终于变得聪明了点儿，理智了点儿—！”
狂鬼见克里斯的手指尚存着些犹豫，便从黑暗中径自漫出。狂鬼站到克里斯的身后，他用昆虫切齿般锋利的金属手指抓住克里斯的双肩，力度由小到大，直到那些手指的顶部再稍一用力便可刺穿克里斯的肩部。可他没有这么做，借刀杀人可比亲自动手要隐蔽得多，也比亲自动手有更多乐趣。
“您还在等什么？扣下扳机，绯红刑者的结案报告就归你了！你会再次成为英雄—”
狂鬼对克里斯的挑衅与引导仍未结束，他开始将语气一种儿童节目主持人般的致命幽默，同时略带些幼稚。克里斯的额头上攀附着无数颗硕大的汗珠，他的呼吸变得舒缓儿沉重，像是经历过迁徙季狂奔的草原野牛。狂鬼也帮他调试好准度、手臂动作与心态，他催促着面前这位“阿夫顿警官”，劝他是时候动手了。
“难道说，您想要先打死我吗？”狂鬼再次将他的恐怖猜想倾出心室，可他却并不对此感到恐惧，反倒是开始劝说克里斯，应该先给失去战意的尤伦卡一颗子弹才是。毕竟她才是克里斯此行的目标，不是这样么？再说了，克里斯他怎么就能确定，狂鬼没有留下后手？
“克里斯，不要，不要啊—！”尤伦卡眼中的泪水，狂鬼可不在乎它们是来自尤伦卡的真心忏悔，还是出于求生本能的逢场作戏。克里斯也不在乎，他被欺骗了太多次，比起再次给予对方冒险的信任，不如代之以冷酷，加之以无情。
既然无法判断真实与虚假，那就闭上眼睛好了。克里斯•阿夫顿对尤伦卡叹了口气，他将扳机再次对准跪倒在地的尤伦卡，用一种夹杂着解脱感的沉重语气与她对话。在尤伦卡看来，这可能是二人在这世界上的最后一次对话了—
“尤伦卡，我是一名警察。我有我的职责，也有我的底线—”
枪口的边缘，再次抵住尤伦卡的额头。绯红刑者的眼中蒙上一层灰尘，克里斯的双眼依旧紧闭，正如他那颗千疮百孔的心脏。
“—我没能在过去对你伸出援手。所以，我也只好用行动来告诉你，什么才是正义。”
正义，绝不是一个杀手的私刑便能维护的。正义，是人们心中对和平乌托邦的美好创想的集合体，而法律则是最贴近正义的感性与理性的综合。尤伦卡心中的正义，不过是她将插入自己心脏的刀片拔出，并用它们刺向更多受害者的治愈方式。绯红刑者不是正义的执剑者，更不可能是公理的代言人。
是时候，让这一切彻底结束了。
克里斯扣动了手中的扳机。
狂鬼感觉周围的空气中多出几份湿润—那是自然，尤伦卡的大脑都被射穿了，空气中不仅会多出些湿润感，还会有些血腥气味呢！可是，为什么自己面前的克里斯只是俯下身去，为什么被铐上手铐的尤伦卡似乎毫发未损？为什么，为什么现在呈现于狂鬼眼前的一幕，与他所设想的剧目不太一样？
直到用他眼角的余光，扫到自己的左臂的弹孔后，他才推理出这一切的真相：哈，真是可笑！自己现在不过是台机器，一台失去痛觉的杀人机器！没有痛觉是件好事，同时也是坏事—他无法及时察觉到身上的伤口，甚至连自己的左臂早已失去知觉也未能察觉！
克里斯抓起尤伦卡手上的镣铐，他将被逮捕的绯红刑者轻轻扶起。对着身后的罪犯连开三枪后，注意力被左臂伤口转移的狂鬼，很快便成为一堆思维尚存，可四肢却无法活动的废铁—四颗子弹，刚好命中狂鬼的四组齿轮关节。不至于使他毙命，但足以让他丧失活动能力。
“很抱歉，狂鬼先生，”克里斯走到狂鬼身前，对着他亮出第二副镣铐。棕灰色瞳仁中的自信与坚毅从未改变，“我是名警察，无权对任何人动用私刑。特别是一个放弃抵抗的人！至于你，由于刚刚对我的挑衅活动，我必须对你扣下扳机—”
“你，你—！”狂鬼的头部关节开始疯狂抽搐，如果他的四肢现在还可以活动的话，他绝对会让克里斯体验一把失去颈动脉的惊悚快感。可现实就是现实，他心中的怨念与幻想终不能变作现实—原来，他才是那个一直被蒙在鼓里的人！自认为能够玩弄人心的狂鬼，还是没能让克里斯背叛他的本心！
“狂鬼，你彻底输了，无论是对维多莉娅，还是对我而言。”克里斯将一只手搭上尤伦卡的左肩，因内疚而一语不发的尤伦卡，也在此刻别过头去，将被泪水浸湿的双眼埋入阴影之中。
克里斯的表情依旧平静。他将身体前倾，半跪于地面后继续与狂鬼进行谈判：“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你做梦—！不过也没关系，”狂鬼的口中冒出几道黑烟，眼部的电子光泽也随着他那逐渐减弱的嗓音而变得黯淡、无色。狂鬼说完，停顿几秒钟后看向仍在滴雨的昏暗天空。之后，像是在嘲讽自己似的，他露出自己这一生之中的最后一次狞笑，也对自己面前的警员做出最后一句警示—
“能死在你手里，今天我栽得不冤！可惜啊，你的朋友维多莉娅，她恐怕是看不到我这么狼狈的样子了！记得转告她，有时间的话多去麦库小猪大卖场里逛逛，说不定能淘到些大减价里的宝贝！哈哈哈哈—”
数据删除，完毕。
狂鬼眼角的光芒，彻底被雨天的阴云所吞没。他删除了自己脑中的一切，就凭自己现在这副狼狈的样子，就算那些警察不会对自己刑讯逼供，爱德华兹也会派人来将自己清理掉。反正结局不都是死亡么？为自己选择一首终曲，总比被他人推上绞刑架要爽快的多！
可是，就算他死了，又能如何呢？十八地连环爆破案中的赃款仍处于失踪状态，而唯一知晓那些赃款藏身处的人便是狂鬼他自己。现在好了，他在脑中将自己完全抹杀，而维多莉娅，如果狂鬼在死前没有猜错的话，这桩案件应该和三年前一样，会由她来全权负责—很好，那维多莉娅在今后很长的一段时间中，都将陷入无尽的痛苦轮回。
因为，没有狂鬼这把钥匙存在，她便永远无法打开真相宝库的大门。
这一天，狂鬼是带着他最后的狂啸坠入地狱的。
“就算我化为一堆废铁，维多莉娅，我也要让你痛苦万分—”
“好好试着去寻找答案吧，维多莉娅警官！”
“我会在地狱的边境，随时恭候你的到来—！”
以上的话语，便是狂鬼失去意识前的最后念想。
这些事，就不在克里斯的考虑范围之内了。现在的他被疲惫与忧愁折磨着，绯红刑者的案件还没有结束，他还得将尤伦卡带回警局，让她说出自己所知晓的一切。同时，克里斯认为自己会需要一顿加餐，再洗上个热水澡。
“走吧。”
没有安慰，没有谴责，没有任何多说无益的空话。克里斯将手戴铁镣的尤伦卡押入警车，转而发现汽车电台的通讯录上多出十几条呼叫记录。他将那些通讯发起者逐一检查，除去些推销广告外，呼叫自己次数最多的人，便是墨菲斯与维多莉娅。
克里斯拿出手机，现在可不是打个私人电话的时候！他为二人各发送一条短信，首先是对维多莉娅，他需要向她告知这里的情况。之后是墨菲斯，克里斯没怎么用过手机短信中的颜文字表情，可这一次，他为墨菲斯拼凑出一颗黑白相间的心形图案，带着自己平安归来的消息，一同发送给墨菲斯。
尤伦卡，她还是不敢去正视克里斯，她将自己的脸别到后座角落的阴影中去，用尽每一寸面部肌肉去控制即将流出的泪水。此时此刻，陨落的绯红刑者又在想些什么？克里斯已经不会再相信尤伦卡是在忏悔了，比起忏悔，倒不如说她是后悔被抓到了，这样才能解释的通。
克里斯的脚踩下油门，汽车广播电台自动开启，开始播放博卡乐队的轻摇滚乐《死人开快车》—伴着电子琴、卡祖笛与架子鼓的打点前奏，克里斯他终于可以放松一会儿了。轻摇滚的前奏总是由慢到快，由舒缓到急促，又由寂静到喧闹。现在，喧闹的演奏部分开始拜访他的耳道了—
那些声音像是帮各色各样的马戏团小丑，敲锣打鼓、抛球喷火地在空气中耍宝，最终一同跌入克里斯与尤伦卡的耳膜。在这个摇滚马戏团的掩护下，狂鬼为克里斯留下的最后一份礼物也悄然展开自己的乐谱，它的咔哒咔哒地转动着，准备为这场无聊的摇滚表演加上份猛料。
可惜，在经过一个十字路口时，《死人开快车》播放完毕。切歌之间还留有5到8秒的无音空档。在这寂静的沉默之间，狂鬼那份礼物的运作声，自然也会成为这辆警车中的最大杂音。
狂鬼在警车的发动机机箱中，留下几颗份量不小的破片炸弹。这才是他生前布下的最后一步棋：就算他死了也无所谓，至少他还能坐在地狱里，亲眼看着凯旋的克里斯痛苦万分。整整十五颗拳头大小的破片炸弹，就算克里斯他命大，从死神手中夺回自己这条小命，他的下半辈子也要在轮椅甚至维生支架上度过。
狂鬼对克里斯被注射金属细胞的事毫不知情，在他被维多莉娅击毙后，庞顿中城的许多事他都不知情。可悲的是，在他死前的最后一刻，他依然坚信自己才是那个真正掌握全局的人。不过，他也不会再有知晓真相的机会了。
克里斯明白，这种富有节奏感的杂音绝不是电台广播。就算发动机过热，也不该发出这种打点计时器般的声音。可意外还不止这些，刚刚还在低头沉思的尤伦卡，竟在他回头的前一刻挣断镣铐间的铁链，将束缚手部的铁环碾为碎渣。
所以，这只是第二次伪装，对么？狂鬼的死也是她安排的？目的就是要将他，克里斯•阿夫顿困上这辆间载满爆破物的驾驶室，最后让他彻底无法插手此事？尤伦卡能够轻松挣脱那副手铐，刚才的一切也不过是在作秀么？
“尤伦卡，你坐下！”克里斯将枪口对准还在活动双手的尤伦卡，尤伦卡的眼角也不再被泪痕与忧伤占据—自己还是无法得到克里斯的心啊！可能，这就是命运吧？克里斯注定是绽放于花园中的一朵艳丽玫瑰，而她尤伦卡，就只能是厄运泥潭边上的野草。二人之间不可能有机会，从前没有，今后也不可能再有了。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阿夫顿警官。”尤伦卡说完，那团猩红色像素颗粒迅速将她再次围绕。换回绯红刑者的暗金色外壳，与胸前那朵绯色玫瑰后，尤伦卡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扑向身在前座的克里斯。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自己这么做会迎来何种结局—她将那朵玫瑰放上克里斯的掌心，外加一块银色的心形挂坠。
心形吊坠的承诺，不知克里斯是否还记得它呢？在他们都还是格雷戈里那样的孩子时，尤伦卡也曾亲手为克里斯做过一块这种项链挂坠—
这辆警车就要爆炸了，不仅是克里斯与她自己，被爆炸气浪冲飞的炸弹碎片与汽车残骸，它们也将让无数人的生命面临威胁。要想阻止这一切，就必须做出牺牲。
尤伦卡，现在是绯红刑者，她的双爪用力抓起克里斯的双肩。这次出舱活动可能会有点儿疼，可这是唯一的办法！狂鬼他做得很精明，他知道如何将炸弹引线与车锁相连接。绯红刑者的手中射出四根黑色钢刺，分别刺穿挡风玻璃的四处边角。最终，尤伦卡将不知所措的克里斯扔出窗外，面对自己所爱的人，露出一次由衷的微笑—
没有烦恼，没有怨念与痛苦。尤伦卡终于露出一次不加掩饰、不修伪装的笑容。没有任何目的性，没有任何欺骗，只有一种解脱般的快乐。之后，尤伦卡通过车座间的缝隙来到驾驶位，她的金属关节中伸出无数条数据线，红黑相间的条纹开始闪烁，尤伦卡正向警车传输绯红刑者的数据，并试着将这辆即将失控的车型炸弹同化。
克里斯跌落到人行道上，面对来来往往的行人，他只好先拿出自己的警署证件，以警员的名义要求所有人快速远离现场。尤伦卡，她还在那辆警车的后座！绝不能让那辆警车爆炸，他不会再眼睁睁的看着尤伦卡坠入深渊了！
警车的外围，被一团果冻般的黑色胶状物所包裹。是金属细胞，是成群衰老、死亡后的金属细胞，它们的残骸被包裹在警车外围—是尤伦卡，是她做出了这一切么？黏性物质的密封与减压作用，它们的韧性也足够将爆炸后的气浪削弱。可是尤伦卡，这也意味着她在爆炸发生前，都无法离开那辆警车了—
尤伦卡正在燃烧自己所剩无几的生命力—她命令自己体内的金属细胞快速增殖，同时又用汽车电台中的电流反复折磨自己，以此来为体内的寄生者们提供源源不断的痛苦原料。当那些细胞按照自己的意愿，结合为灰白色的圆盘状细胞群落后，她又命令它们快速离开驾驶座，以包裹整辆警车为目的，向驾驶座外围进发。在这之后，尤伦卡以强大的意志力逼迫攀附于警车的金属细胞快速衰亡，她将自己变为一座工厂，哪怕绯红刑者的每一寸散热口与缝隙中，都早已渗出鲜红的血液—
“唔—啊—！”尤伦卡的瞳孔开始颤抖，她眼前的一切都被那些闪光与金星围绕，她的视玻璃体变得混浊，四肢化作无力的金属废料。体力消耗过多了啊，不过，这毕竟是最后一次了，不完全发挥出来的话，岂不是可惜了？
“尤伦卡，别做傻事—！”克里斯拍打着车窗，他劝说尤伦卡立即撤离现场，他说这里一定会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他隔着车窗上的无数层细胞黏膜，看见驾驶座上的绯红刑者对自己微微摇头—
“太迟了，克里斯。你需要的东西，我都装在—咳咳！快走开！”尤伦卡的手中射出一发钢刺，这一次，钢刺的顶端是平钝的。可它的冲击力足以警示克里斯。之后是第二发，第三发。见克里斯退到自己所估计的安全距离外，尤伦卡打开方向盘后的安全气囊，她轻轻靠住驾驶座后的软垫，让自己的双眼永久闭合—
爆炸发生了，没有巨响，没有火光与四处飞溅的铁渣与烟尘。
这是属于绯红刑者的葬礼，随之一同被埋葬的，还有尤伦卡的生命，与伴随着她一生的厄运与苦难。可尤伦卡在面对死亡的前一刻，却惊奇地在自己这一生的不幸之中，获得过一些屈指可数的小幸运：在自己小时候，她还有个疼爱自己的爷爷。在这之后，她遇见了克里斯，而现在，于她而言的最大幸运，不正是克里斯安然无恙地站在车外么？
“克里斯，能遇见你是我，这一生中最大的幸运啊—”
“是时候，说，再见了—”
绯红刑者的脑颅，被数十块炸弹碎片刺穿。至少，至少她在自己死前的最后几分钟里做出了正确的选择，至少这一次，她成功救下了自己的朋友。
这就足够了。
绯红刑者的故事，也是时候落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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