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客行抬头看了眼即将一头扎进群山的夕阳。
茂林在春日飘着朽味的风中散发出令人不快的气息。
巨大的山洞极不协调地横亘在半山腰处,黑色凝结在洞口,一丝斜照的夕阳光都没透进去。
温客行犹豫了一下是就地休整还是一鼓作气。四周可供休息的遮挡点不多,再往前走,附近也没有更好的山洞了。如果今晚想先好好睡一觉,他必须倒退去找一个温暖干燥的地方。
他这样想着,人又往前站了半尺,脚下树枝脆弱地发出惨叫。
嘎吱一声。
他僵在半路,谨慎地低头看去。满地的枯枝败叶,踩到任何一根都很正常,然而他有种莫名其妙的预感,他踩到的这一根不是普通的树枝。
春日的风在林间如孩童般蹿来蹿去,时不时抖起他的斗篷,掀起小小的紫色波涛。
一只鹰从头顶滑翔而过,扑棱着翅膀俯身冲向草间,利爪穿破了一只田鼠的腹腔,挂了一地淅淅沥沥的血。它轻盈地勾住头顶树枝,整理毛发的同时,似乎瞥了温客行一眼。
四周一片安详寂静,什么都没发生。
温客行松了口气,折扇侧着一拍掌心收成一束,就要将扇子往腰间别。
他仰头看了一眼那个山洞。山洞还是黑漆漆的,像张开巨口的深渊,又像某种没有眼白的生物,冷冰冰地注视着他。
温客行这个人,字典里没有怕这个字。
尸山血海不过尔尔,鬼谷终日飘荡在上空的鬼魂他也见惯了。鬼谷谷主是在血海里吸食人命长大的最毒的噬煞花,只要没有被连根拔起、挫骨扬灰,就能寻觅生处,长出透明的花瓣来。
但是这个地方给他的感觉,却是一种熟悉的诡异感,仿佛这个地方他来过、见过,并且下意识地想要逃跑。
他后退了几步,抹了一把脸,决定找个其他山洞暂时休息,明日白天再说。
转身离开的刹那,他眼角余光瞟到自己身后一道黑影擦肩而过。他保持着迈步向前的动作,脚尖从半空落下,踩到草叶的瞬间,骤然闪身侧方,向后袭去!
——什么都没有。
忽然,他的肩上被拍了一下,他反手将掷扇子,即将切到对方脖颈的手忽然停下了。
龚俊微仰着头,双手背在身后,笑意吟吟地望着他。
龚俊“嗨,又见面了。”
“你为什么会到这来?”温客行又惊又喜,“这里很危险,蝎王不派个人跟着你吗?”
龚俊和他并排走在林间小路上,拿树枝拨开路边的野草。
“我和他不熟啊,”龚俊眨眨眼,“我的事和他没关系。”
温客行眼中的火苗向上窜了一个小小的弧度。
“我来这里,不是你给我传的信吗?”
龚俊停住脚步,他从草丛中看到一朵迎风盛放的雏菊。
他蹲下身,扭出空痕,小心地把雏菊完整地挖了出来。根部打理整齐,收到随身携带的小药袋里。
站起身时,他转头看见温客行正不错眼地盯着他看,想了想,把手上剩余的半朵花送到他面前,“送给你。”
温客行受宠若惊,“为什么送我?”
龚俊淡蓝色的斗篷帽随风鼓起,像一朵傲人的风信子。他眼中的星河微微闪光。
“因为你看起来很想要的样子,”龚俊坦诚道,“而且你看起来不是很开心。”
“遇到什么事了吗?”
温客行小心地捧着那朵雏菊,它的花瓣是绒布一样的质感,好像再一用力就会碎掉。
他深吸一口气,“我没有写信让你过来。”
温客行“我根本没有你的联系方式啊。”
温客行抬头,注视着龚俊略带疑惑的神色,黑发下露出半边漂亮的白色脖颈,如同上好的象牙玉。
温客行“所以,你是从哪收的信?”
“你是不是寄到毒蝎?”龚俊说,“收信人是我的名字。”
温客行忽然停了脚步,龚俊走在他前面,长发盘起,衣领后方露出若有似无的银色。
温客行捏着雏菊,面对转头疑惑的龚俊,轻声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龚俊笑了笑,有些无语地挑了挑眉毛,尾音拉得很长。
“你怎么连我的名字都不记得了啊!我叫龚——”
声音骤然消散,龚俊愣怔着缓缓低头,一把银色匕首准确地破开皮肉,直直插入心脏。
鲜红的血液喷溅出来,染红了半扇长袍,和温客行冷色的眸子。
“你装得太不像了。”温客行惋惜又嘲讽,血沫从嘴角滑向喉结,宛如牵制鬼怪的红绳。
温客行“他现在可没有这么待见我,一封信就能把他喊来。”
温客行“也没有这么蠢,信一封来历不明的信件。”
温客行“他也不知道我认出了他是龚俊。”
温客行皱着眉头,眯着眼用扇子挑起他掩在后衣领的长发。
温客行“还有,上次他就染过发了。”
闻言,对面神色不解的“龚俊”眸色骤然冷淡。
他的嘴角缓缓勾起,一直咧到耳根,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银眸裹挟着半黑的雾,脸上的皮肤开始崩裂,仿佛一张被缝起来的面皮裹了太多棉花,即将被撑裂……
忽的一声爆响,温客行一个恍神,眼前的“龚俊”和他身上滴落的血迹消失无踪。
他上手摸了摸,脸上的触感没错,连黏腻的血液都一同消失了。
身后传来唤声。
“温客行——你还活着就吱一声——”
龚俊的声音?
温客行手腕轻转将匕首收回袖袋,同时抽出腰间折扇,抬头果然见到龚俊站在离他五米远的地方,叉着腰,似乎在评估这个地方适不适合靠近。
见温客行抬头,龚俊也没有放松警惕。链剑又“啪”一声甩在了温客行身边的地面上,扬起一片枯叶灰尘。
“醒了吗——”
啊,原来刚才的爆响是这个声音。
温客行恍然大悟,方才没来得及细思的许多变化涌入脑海。爆响发生的瞬间,不仅是面前的假龚俊消失了,还有……
四下环视过后,温客行转身低头,一节被踩断的树枝静静躺在脚下。
不远处,深渊巨口似的山洞静静地矗立在云下,目无表情地漠视一切。
很显然,踩到树枝后,他压根没有走出过这里。
刚刚经历的一切,都不过是幻觉。
“是变傻了吗。”不远处的龚俊歪着脑袋,小声的嘟囔传入温客行的耳朵,“怎么叫他没反应呢。”
温客行闻言便转身,没抓扇子的手放在唇边,张成小喇叭的样子,“我没事——”
温客行“你过来吧——”
龚俊踩着窸窸窣窣的草叶过来了,在近处打量他一番,确定这个人看起来没有变傻以后,便好奇道。
龚俊“你刚刚怎么了?站在原地捅空气呢,我喊你你也不答应。”
“哎,往后站点。”温客行拦在想要迈步的龚俊身前,挡住了他踩向树枝的步子。
温客行“这个地方有问题。”
温客行“我刚刚应该是中了陷阱,落入了幻觉里。”
“幻觉?”龚俊咀嚼着这两个字,“什么样的幻觉?”
温客行摸着下巴,又露出那种有点痞有点坏、但是又被龚俊评价过有点可爱的笑容。
——一般温客行露出这种笑容,必然是某人要被调戏了。周子舒跟在龚俊后面补充道。
“嘛,见到了一个有点单纯,有点善良,有点可爱,还对我特别好的——”温客行用玉做的扇侧点上龚俊的肩胛骨,“你。”
“哟,”龚俊翻了个白眼,“那你怎么不继续和他和和美美下去?还一刀把人给捅了?”
温客行“幻觉终究是幻觉,不把他捅了,怎么能见到真正的你呢?”
温客行笑嘻嘻地挑起龚俊落在颊侧的头发,龚俊正好侧过脸,二人鼻尖浅浅擦过,温客行恍然对上那双骤然放大的银色瞳孔,呼吸不由滞了一瞬。
“咳,”龚俊尴尬地摸了摸鼻尖,把脸又转了回去,原来想说的话似乎也忘得一干二净了。
他转了转眼珠子,没话找话,“那……你怎么发现这是幻觉的?”
温客行松开手,耸了耸肩,“他想通过树立共同的敌人拉进和我的距离,抢先提出一个‘我给他寄信所以他才来’的背景。”
“但他太急了,脑子也不是很好,这个理由编得太假了。你这么聪明,怎么可能上一封信的当?”
温客行开玩笑道,“你不拿着这封信来拆了我老家,都不是你。”
龚俊沉思了片刻,仰头望着那山洞,轻声道,“看起来是对它的保护机制。”
“什么都没有才比较奇怪吧。”温客行抱着胳膊站到他身侧,“天要黑了,我们找个地方歇息吧,明天再来探查。”
“也好。”龚俊微微点头。
温客行转身正要迈步,忽觉后心处一凉,有什么尖锐的物什抵了上来,似乎轻而易举就能穿透血肉,直接挑出他的心脏。
温客行面不改色,“这是什么意思?”
龚俊唇角抿得很实,手上力道拿捏得刚好,稳稳指在温客行的心口处。
龚俊“所以你是为什么来的?”
温客行镇定道,“为了探查山洞里的东西,找出幕后黑手的弱点。”
龚俊“上一次在塔里,我告诉你我的名字是什么?”
温客行垂下眸子,双手放松地放在身体两侧,扇骨搭在微勾的指间,斜斜地放着。
温客行“你可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身后的人微愣了一下,旋即手下利刃抵得更深,轻而易举地划破皮肉,渗出血来。
龚俊“你再不说,我就……”
话音未落,手上抵着的力忽然消失了。
他茫然四望,温客行居然眼睁睁消失在了他的面前。
而后一道高大的魅影猝然闪现,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一柄匕首抵上“龚俊”脖颈,毫不犹豫地划开动脉,一刀下去!
“既然第一个是假的,”温客行垂眸看着脖颈喷溅出血柱,仰头看着他,满面不可置信的人,“第二个当然也可能是假的。”
温客行“这套话的方法也太拙劣了,不是吗?”
再次被戳破的“龚俊”放下捂着伤口的手,一双眸子裹挟黑雾,脊椎发出“吱呀吱呀”声音,仿佛在啃啮什么。
温客行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两步,戒备地看着他。
随着“吱呀”声越来越大,“龚俊”却没有发生什么变化。温客行正奇怪间对上“龚俊”的视线,看到了红如火焰的唇,眼角和嘴角的皮肤裂出血来……
“他”是背对着温客行的。
温客行怎么能看到“他”的嘴?
一身寒毛被雷劈了似的骤然直立,温客行眼睁睁看着“他”的面皮彻底撑坏,“吱呀吱呀”的声音如同墙壁被硬生生拔高。
“他”后仰的身体慢慢拉长,倒吊着的脸——不,现在已经不能说是脸了,而是一团黑雾凝结出类似孩童的面孔,鼻子和眼睛扭成一团,一直伸长到温客行的眼前。
血还在向下滴落,落入土壤,就发出“滋啦滋啦”的腐蚀声。
孩童的脸裂出一条大大的缝隙,像是一个笑容,喑哑的声音还保留着龚俊的少许音色。人的音色和怪物的掺杂在一起,更显阴森可怖,仿佛现实与幻觉重合了,世界颠倒,鬼怪横行。
“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