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在窗外的温客行坚持不懈地叩窗户。
温客行“阿俊，阿俊？你放我进去好不好，阿俊……我错了阿俊……”
龚俊坐到梳妆镜前，帕子沾了热水，仔细抹去唇上的胭脂。
温客行的声音起初还只是在窗外响，渐渐地忽大忽小，像是重叠了无数个人声，远远近近，层层叠叠，拥挤在他耳边来回重复。
染了丹红的帕子从手中滑落，溅起一滩水渍。龚俊勉力用手肘将自己撑在桌上，镜中映出模模糊糊的人影，是他自己，又不像他自己。
那人双眼为金银双色，耳朵尖尖的，望着他笑。
“跟我走吧，你不属于这里。”
镜中瞬间又换了一个人，眉眼间戾气颇重，厌烦地瞥了镜外一眼，嗤笑道。
“你也不过如此，连这点场面都处理不了吗？”
而后又迅速被一个狼狈的、发尖还在滴水的龚俊替代。
“没有人会真心喜欢你的，别信他们……都是骗人的……都是骗人的！”
龚俊怒吼一声，一拳砸上桌面，纷扰幻象在眼前稍稍停滞，手背传来些微的痛楚，将他从幻觉中拉回来。他愣怔地抬头，才见房门已经打开，遥紧张地奔至他身侧，朝旭拦在门口，把不知从哪翻下来的温客行挡在外面。
遥“主子，你怎么样？”
龚俊手向后撑着桌子，重重眯了几下眼睛。喉咙干得很，吞咽口水的动作都像是上刑，他哑着嗓子问。
龚俊“他怎么来了。”
遥转头瞥了一眼门外，就要去把门扣上。
龚俊冷笑一声，在一堆幻象中盯紧了站在门口战战兢兢的温客行，头向右一歪，透过门缝看他。
龚俊“别关门。刚还想让我放你进来，到了门口，怎么又不动了？”
温客行愣怔了一下，旋即大踏步地就要往房间里走，然而走不到两步便觉神思恍惚，眼前长廊缓慢旋转，四周的一切渐渐变暗，似乎正在离他远去。
他一把撑住墙壁，指甲扣进了掌心，几乎要破出血来，才缓慢站定了。
然而再不敢向前一步。
周子舒说的话回响在他耳畔。
周子舒“你八字纯阴，是上好的炼气素材。上次晕倒，我寻来八方道士，都说……你是被人吸干了阴气，恐怕有厉鬼缠身……”
周子舒“暂时还是不要靠近俊俊了。我知道你……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就算俊俊是真的厉鬼，想要你的阴气，你也不会不给的。但是你现在虽然看起来没什么异常，实则身体内里已经极其虚弱，根本供养不起他，你靠近他也只是找死而已。”
周子舒“不如把身子养好，再说吧，对你们俩都好。”
竟是真的……竟是真的连靠近都做不到了吗。
温客行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如同渴水的人，眼神紧紧追随着龚俊的脸，试图在这几步距离的桎梏下尽可能地看到他更多。
然而在龚俊眼里，温客行不过是走了两步，便停了。犹豫片刻，又向后退了两步。
他盯着温客行的脚，纯黑的靴子隐在暗处，只有一点光落在靴尖。他很慢很慢地勾起一边嘴角，垂下的眸看不清神色，拳头逐渐攥紧了。
“骗子，”他轻声呢喃，“都是骗子。”
温客行震惊地抬起头，满眼只有那个站在屋中，低着头像是被抛弃了的小孩。一股难言的酸涩几乎摄住了他的咽喉，拼命也只能挤出几个无力的字眼。
温客行“不是这样的阿俊，你，你听我解释，好不好？我知道之前是我做错了，你想打我骂我怎么样都行……”
龚俊没听到似的转身，指着门口吩咐道，“把他弄走。”
温客行“不，阿俊，阿俊！！！”
温客行眼睁睁看着朝旭毫不留情地甩上了门，卡啦两声锁上了插销。
他缓缓地靠坐在墙壁边，双腿无力支撑似的弯下去，手臂抱在膝头，将自己蜷成一团。墙内边传来哭喊和砸碎东西的声音，遥慌乱中的指挥声，椅子拖拉在地上的刺耳的哀鸣。
应当是龚俊的离魂症又犯了。
不仅没好，似乎还比当初更严重了。不过见到自己片刻，就出现了大量幻觉，还有自暴自弃，自卑厌恶种种情绪。
温客行把大拇指送到虎牙下，尖尖的虎牙刮在关节的褶皱上，像碾过一排跨不了的石子。
听到墙那边的喊声骤然转为呜咽，像是被人用布塞住了嘴，温客行也狠狠张嘴咬了下去，挡住从喉咙口溢出的微弱的泣声。
朝旭刷一下拉开门，一个眼神都没给他就风一样地走了，片刻又端着药蹬蹬蹬跑回来，刷一下带上门。一股极苦的药味从温客行鼻尖掠过，他起初没在意，下意识地耸动鼻尖嗅了嗅。
而后霎时反应过来，皱着眉细细思索——
这药，怎么用的这么烈，竟是压制离魂症的？
灌了药的龚俊终于安静下来，双眼呆滞地盯着前方空白的墙面。
怕他触发空痕伤到自己，遥联合朝旭绑住了他的手臂，这会子战战兢兢，试探性地在他视野里探出半个头。
遥“主子……你……清醒点了吗？清醒了，我们就给你松开。”
龚俊没说话，呆坐在椅子上，像要把自己坐成一尊木雕。
一墙之隔的温客行屏住了呼吸，感觉要把自己憋晕过去，才听见龚俊极小声地“嗯”了一声，然后又是兵荒马乱地松绑、取下唇间防咬舌的布巾、送来热水和食物……
龚俊挥挥手，让准备沐浴的下人不必忙乱了。
“我想一个人待会。”他说。
遥叹了口气，狠狠瞪了门口的温客行一眼，应道，“好。”
门带上了，房间内归于寂静。龚俊摸了摸床头做装饰的圆球，又伸手抚上了柔软的被褥，然后手肘撑着床面，跪下一只腿，慢慢坐到了地上。
地上很凉，手撑了一下的时候，他还被冰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窗外明月千里，清辉洒满大地。他抱着膝盖，头倚在床栏边，静静地仰望着月亮，胸腔震动，发出一声笑来。
“都是骗子。”
他心里想。
“都是骗我的……”
他缓缓笑起来，抱着膝盖的手指还在收紧，指尖用力到发白，笑得越来越大声，背一耸一耸的。
不像在笑，倒像是在翻肠搅肚地呕吐。
同样的月光下，温客行咬着自己鲜血淋漓的拇指，一只手掌贴在门上，试图感受到哪怕一点龚俊的体温。
“所以，我真的是个灾星……”温客行听着龚俊的苦笑声，指尖微微蜷起，像曾经描画对方温柔的眉眼一般。而后又带着不安收回指尖，五指收拢，攥成了拳。
“我靠近你，就会变成这样吗。”
淡淡的血腥气里，温客行咬着指节，呛得泪流满面。
**
温客行“你确定他是要靠近这个人？”
周子舒把一张纸拍在温客行面前的桌上，疏疏两三行字便讲完了这个人的半生。
周子舒“符存图，小字彦卿，是宣武军节度使的次子。早年做过骑将，在军中颇有威望，但不知为何被贬，在京中空有个禁军副将的名头，实则是被晋王软禁在这里。”
温客行的指腹擦过纸面上“软禁”二字。昨夜草草一瞥，此人看起来大气疏阔，倒看不出来是如此境遇。
周子舒微微一笑，“自然，他此时无兵无权，犹如砧板鱼肉。他父亲在外领兵，家中兄弟几个都被分散各地，若他表现出反抗之意，恐怕家人也都保不住了。”
温客行抬起眼皮，瞧了他一眼。
“这样一个人，”他弹了弹纸页，“阿俊特意设下这样大的阵仗引他上钩，是要做什么？”
周子舒耸耸肩，“恐怕是他背后有更大的鱼吧。”
温客行速读了几遍，把纸卷移到火上烧了，冲周子舒微微点头，而后转身离开了。
周子舒对着他的背影喊，“你做什么去？”
温客行头也不回，背着手跨过门槛。
“拉人，帮忙去。”
“你等等，我还有话没说完！”周子舒按着眉骨叹气，“你别这么大喇喇出去，把面具戴上。”
温客行愣了一愣，转过头来看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些不情愿道，“你那面具也太丑了，阿俊本就不愿意见我，还易容成那样……”
周子舒“啪”又把一张大黄纸拍在桌上，食指指着那画上一张大脸，“你的尊容都要贴遍岳阳城了温客行，长点心行不行？”
温客行撇了撇嘴，踮着脚敷衍地试图绕过周子舒的肩膀，瞅一眼那张画像。
突然，他面色一沉，三步跨作两步抓起画像，越看越心惊，手指抓着纸页，攥出好几道深深的褶皱来。
周子舒生怕他又发疯抓着茶杯碎片往手里捣，先擒住他的手腕，道。
周子舒“怎么了？没享受过被全江湖追杀的待遇，谷主大人？”
温客行“不是这个。”
温客行猛地转身，袖口差点忽到周子舒脸上。他捂着脸向后退了一步，从手指缝里见温客行举着画像，跟自己的脸在同一高度，指了指它，又指了指自己。
“你不觉得，”他抖着声音开口，“这张脸，更像龚俊吗？”
龚俊“不能说毫无关联，只能说一模一样。”
龚俊用掌根撑着下巴，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桌上的画像。
相比温客行桌上那一张，龚俊这里的数量就非常可观了，他面前堆了厚厚一摞，上面的画像都有些细微的差别，褪色的程度也不大相同，看起来几乎是把全城的画像都搜了个遍。
“今天撕了，明天还会再出来，这些东西简直像是从墙上长出来的。”遥倒了一碗淡盐水，放在龚俊右手边，轻声说，“对方是铁了心要把这个画像传遍。”
“不可能从墙上长出来的，”龚俊懒洋洋道，“就算是妖术，也得有人去施法。”
“可是他们怎么知道我们撕了？”遥皱着眉头道，“而且追着我们撕了就长……”
房内安静了下来，一时只有龚俊翻动画像的沙沙声，像个孩子追着一街的枯叶，一脚一个地踩过去。龚俊手撑酸了，就趴在桌上，手指无意识地搓动着。
“凤栖……”
他骤然提到这个名字，遥周身的汗毛都紧绷了一下，尴尬地盯着地板的缝隙，等着龚俊问出下文。
龚俊轻叩了叩桌子，又摇了摇头，“算了，没什么。”
龚俊“那个人怎么样了？”
“他今晚似乎还是要过来。”遥在龚俊面前提到目标时，声音里总带了几分谨慎小心，“您还是在后院见他吗？”
彦卿自从那天见到龚俊就来得很勤，但是龚俊不常见他，五次里大约能见个三回。
常常两个人倚在后院石桥的栏杆上，龚俊和平常的小倌不像，不怎么说话。彦卿正好也不是爱说话的类型，乐得清静，便只在月下静静站着，似乎又是另一种别样的陪伴。
遥远远看着他们，总是要挑个合适的时机把龚俊带走。带走时，免不了又仗着他们都在角色里，还要唠叨龚俊几句。
他起初是不赞同龚俊这个想法的。
小倌是好当的吗？花魁更是难上加难。说是花魁，不过是逗人玩笑的物品，在达官显贵眼里根本算不上人，怎么会有人对宠物掏心掏肺说真话？
龚俊这样作践自己，名声倒不是重要的事，他只怕他们护不住他。
然而龚俊铁了心要这么做，遥知道他心结未解，也不敢拦着他。他几乎觉得龚俊这是一种变相的自虐，每次表演结束，几乎都要吐上一场，被那些人碰过的地方快被他洗秃噜皮了，尽管可能只是蹭了一下手背、拍了拍肩。
龚俊放下擦手的帕子，偏头望向窗外沉甸甸的夕阳。
龚俊“如果他今晚来，请他去凤萧的屋子吧。”
他微眯了眯眼，几张画像从手中飘然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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