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白衣轻功提纵几个来回,便见卿玉楼二楼的小间门口乌泱泱围了一大堆人,张家那个没出息的小子撅着屁股扒着门,不用想就知道又掉了一地金豆豆。
他翻了个白眼,飘飘然落在围栏上——二楼属实没有给他留下落脚的地——拍了拍最外围的小厮。“干嘛呢?”
“叶前辈!”小厮吓了一跳,急忙招呼大家给他让出一条道来,“您回来了?太好了,您快进去看看吧!”
叶白衣莫名其妙地被拽下了围栏,摸了摸鼻子,“出什么事了?是小蠢货还是那小笨蛋?”
“龚大哥出事了。”说着那小厮竟也红了眼眶,抖着声敲门。“主子抱他回来的时候,一身都是血,那手上也都是血,龚大哥睡了两天了……”
随着一声轻柔的开门声,朝旭默默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让开了路。
屋内萦绕着一股淡淡的甜香气,遮盖了若隐若现的血腥味。窗前的布帘拉得很实,只有少许蜜合色的光渗漏进来,桌上摆着时新的瓜果,还有一小碟新鲜的点心。
绕过屏风,迈入内室,两个身影静静地依偎在床上。温客行像没听到脚步声,怀里抱着人轻轻拍着,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秦怀章端着水从偏室出来,惊讶道,“叶前辈,你回来了?”
叶白衣大咧咧地推了推床边的褥子,抓了龚俊一只手准备诊脉,声音一点不带轻的,“回来了,还赶得上收尸。”
“说是小笨蛋还真是小笨蛋,怎么治个病能把自己治到床上去。”他无视了温客行的白眼,熟练地伸出双指想要摸脉,才感觉到指尖所触一片布帛似的触感。
叶白衣低头一看,丢下一只又抓起另一只,惊得差点跳起来,“这……这谁干的?”
绷带服帖地裹住细长的手腕,柔软的布匹上触感干涩,洇出深红的、腐烂的梅子似的血迹。玉似的手指无力地耷拉着,被叶白衣一摆弄就向后仰着,要折断似的落下。
吓得他两只手捧住了,生怕造成二次伤害。
“是……”他咽了咽口水,长明山剑仙少有这样不敢说话的时刻。“是折了吗?他割腕了?还是打斗的时候……”
温客行“别想了。”
温客行的声音刚出,叶白衣几乎没听出来是他在说话。声音很低,很沉,格外冰冷又格外喑哑,冷静得吓人。
温客行“手筋被挑断了。”
龚俊躺在温客行的怀里,有所感似的皱着眉挣扎起来,他胸前的骨头还是靠木棍和内力同时支撑的,一咳便极易移位。温客行似乎很熟练了,紧紧地抱着他,保持一个适中的力度,既不压得他喘不过气,又能箍住他不会乱动。
他另一只手还有余力扶住落在衾被上的手,微乎其微地帮他减轻一点痛。
叶白衣掀了小半绷带闻了闻,皱着眉勉强搭上脉,“你这用的都是什么垃圾玩意?回头我给你制点来。”
“旁边药屋还有很多草药。”温客行把龚俊落在额前的一小捋头发顺到耳后,哄小孩似的晃着他,顿了顿才道,“他一时半会估计用不到了,你看看有没有用得上的。缺什么,我让青薇再去采买。”
“你抱着他晃什么?”叶白衣摸到脉就摸出了个大概,一脸不解,“他肋骨断了,又受了风寒,肝郁气滞,心神失养。你还晃他,是嫌他吐得不够快吗?”
“老怪物,不懂就别瞎说。”温客行终于抬声呛他,一边白了叶白衣一眼。
“这么晃着能吐什么?阿俊魇了两天,神思不属,气血凝滞,躺下才是犯晕恶心,睡也睡不好。折腾半天,好不容易才睡着,你小点声,回头又惊他。”
“他不是睡着了,他压根就是半昏过去了。”叶白衣嘴上说得凶,把手掖回被子里的动作还是轻的。“一个两个都是废物,这都看不出来,早晚让你们折腾没了。”
心藏神,惊者神乱,肾藏精,恐者精却。
“外伤就算了,小笨蛋是遇到什么事,竟会神思不属,心肝血虚?”叶白衣提笔琢磨药方,随口问道。
温客行从秦怀章手里接过晾凉的毛巾,敷在龚俊的额头。龚俊微微抖了一下,向后靠着,试图把自己整个蜷到温客行怀里。
他倚在温客行的颈窝里睡着,露出不设防的侧脸和脖颈,眼角乖巧地向下卧着。他是如此安静,和刚被抱回来时意识不清、缩在角落里抵抗靠近的那个咆哮的小兽判若两人。
温客行轻轻摸了摸他的眼角,吻上被汗缠成一绺一绺的鬓,咸味刺激得他整个胸腔都在痛,呼吸都带着刀。
两颗毛茸茸的脑袋凑在一起,龚俊每一声呼吸都被温客行小心地收藏起来。他像在和叶白衣说,又像在劝自己。
温客行“他只是受伤了,吓到了。”
温客行“等他睡够了,想起来还有个又废物又混蛋的家伙还没骂呢,就会醒的。”
叶白衣留了三大张纸的药方,跟温客行边呛声边嘱咐,好说歹说了半个时辰才走了。
秦怀章被他挥一挥袖子带去打下手了,屋里好不容易泛起来的一点活气又沉寂下去,冒起来的泡泡收敛了空气融回水中。
“之前叫我把脉这个把脉那个,怎么没给他也把一下。”叶白衣的声音似乎还在温客行耳边萦绕。“他的身子虚,伤了元气,所以受了点寒就反复起烧,得跟个瓷器似的供着,慢慢养才行。今晚才是难熬的,梦魇昏厥,甚至短暂停止呼吸,都是有可能的,得盯着他。”
叶白衣“身上的伤都是外伤,除了吸进去一点迷药,问题不大。但是肝郁气滞,伤心的事,他醒了要怎么跟他说,这你们得想好了。”
温客行蹭了蹭龚俊的脸颊,小心地挪了挪胳膊,换个更舒服的姿势抱着他,微微闭上眼睛。
他听着龚俊安稳的心跳声,浅浅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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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白衣拎着从柳千巧那儿薅来的钥匙,正往药屋走。经过一处连接院落和二楼的宽阶,展眼便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揪着一个蔫了似的小姑娘往这边走过来。
他歪着脑袋盯了半晌,才觉出别扭的地方,“秦怀章的徒弟,”他张嘴喊,“你右手怎么了?”
周子舒愣了一下,拽着顾湘后衣领的手松开来,顺着声音来处看去,惊道,“叶前辈!”
他用左手做了个半边的揖,毫不在意地笑道,“右手废啦,没感觉了。”
叶白衣噎了一下,招招手让他上二楼来。周子舒转头严肃地和顾湘说了什么,足尖一点,随风而上,轻盈地落在叶白衣面前。
“内力不是恢复了吗?”叶白衣挑眉,“这是什么,意外?”
周子舒摇摇头,一时不知从何讲起,“说来话长。”
叶白衣“那就长话短说。”
“长话短说就是,被人追杀,但是因祸得福没死,只是废了条胳膊。”周子舒轻笑着,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顾湘低着头冲向小间,想要叩门的手迟迟不落。周子舒苦笑地看着她踟蹰的背影,摇了摇头。
“究竟发生了什么,”叶白衣面色沉了下来,离开房间的他脱去插科打诨的那股子无赖劲,如他的重剑般磅礴万钧,锋利刺目。
“你一五一十地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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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俊在昏沉间做了个梦。
他穿着一身粉色绣枫叶的方领长袍,站在演唱会化妆间门口的走廊上。隐隐约约从舞台的方向传来粉丝们的唤声,他捋着长发,藏在黑布后,看满室星星点点。
助理抱着他的外套,趴在监视器前面笑,“俊哥,来了好多人啊。”
龚俊揪着长长的流苏,怔怔地望着下面一片片的“温客行”,“都是来看温客行……还有周子舒的。”
“是啊。”周也穿着大婚时那件绿色长袍,羞涩地勾着马闻远的手指。
“都是来圆梦的。”
龚俊默默地站在舞台侧面,眼前的灯牌模糊成一片星海,幻化成光怪陆离的景象。
他握着话筒,感觉手上生疼,走起路来脚也疼,迈上台阶的时候差点把自己绊倒。舞台上过于明亮的聚光灯刺在眼里,冷气机嗡嗡作响,吵得他脑袋胀胀的。
周也拉拉他的袖子,“哥,”她说,“你不上去吗?”
龚俊摇头,“我再等等。”
他立在明暗的交界处,给掌心哈着气。不一会又觉得热,层层叠叠的戏服贴在身上,黏出一身汗来。
“哥,”周也戴着嵌了红宝石的冠,拉着一身新郎服的马闻远,转头笑着看他,“我们要上去了。”
龚俊低着头看她,有些着急,伸着手迈了几步,“等等我!”
周也说,“不等啦。有人来接你了。”
龚俊摇头,“没有人来接我。”他指着空荡荡的舞台侧面给他们看,向着明亮的舞台迈出脚步。“我跟你们一起上去,开演唱会了呀。”
周也停下来,侧过半个身子,仰着头温柔地看他,冲着他笑。
龚俊正要向前迈步,身后忽然传来了鹰的一声长唳,他转过头去,原本一片黑暗的台侧骤然亮起来,脚下的木地板铺展成柔软的随风伸展的草坪,顶棚逸散出淡白色的云朵和蓝色的天空。
海东青在空中盘旋一圈,它身后跟着跑出匹同样雪白的马。龚俊看着那马跑到他跟前,马上坐了个一身黑衣的少年郎,帷帽下是刀刻斧凿般的下颌线。
“阿俊,”他俯身下来,伸出一只淡白的手,“你怎么在这?跟我回家呀。”
龚俊皱着眉不理他,回头去找周也。舞台忽然离他很远,只有远远的一片黑色,聚光灯的亮白色打在周也金色的簪子上,她笑着同他挥手。
“哥,”她牵着马闻远的手,顺着风大声喊,“你要好好的!”
少年翻身下马,把自己的帷帽扣在他头上,牵着他的手跳到他眼前,“你不认识我了吗?阿俊,我是阿衍,我是温客行!”
“你骗人!”龚俊扶正了帷帽,扫了一眼自己的打扮,大声回道。“我才是温客行!”
少年拉着他的手,一把把他抱到马上。龚俊不愿意,胡乱扑腾着,纱帘糊了少年一脸。
他笑着揭开龚俊的面纱,狠狠地亲了他一口,“你是温客行,那龚俊是谁呀?”
龚俊捂着脸不让他亲,瞪大了眼睛看着远方越来越小的舞台。它像一只黑鸟,白灯反而成了灼人的眼,载着他的记忆飞远了。
“龚俊是谁啊……”他转头看向那个少年,少年长得竟同他一样了,眉眼间披上了与年龄不符的成熟。“我是龚俊吗……”
“你是龚俊,”少年温柔地裹紧他,亲吻白皙的后颈。“回来吧,阿俊。”
“有个混蛋很想你。”
风停了。
身后的肩膀倏忽宽阔了许多,成熟的声音和稚嫩的声音交错着响起。龚俊在黑暗中喘着气,烛光被遮挡了,朦胧得似乎还在梦中。
他睁着惺忪的眼,低头看到一双修长的手,正在把一绺头发放到另外两绺的空隙中去。
他呆呆地喊,“温客行。”
那双手忽地停了,温客行湿漉漉的眼撞进来。一条乱糟糟的小辫悬在中间,把他们连在一起。
温客行伸手揉他的脸,半晌笑起来,“终于肯回来了。”
龚俊低头去蹭他的掌心,把鬓发搓得乱乱的,酸涩的眼睛被烘热了,也湿漉漉的。
“嗯。”他轻轻地说,像一声叹息。
龚俊“舍不得某个混球,就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