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晚，卿玉楼的后门处，温客行如潜行的蝙蝠，无声无息地收敛双臂。
“谷主，您终于回来了！”
柳千巧恰好站在墙边放走一只鸽子，见到温客行的瞬间激动得要落下泪来，她一边引着温客行往内室走，一边清晰快速地总结当前的情况。
“秦前辈传信来，龚先生和周先生在和天窗的对峙中先行离开，他们解决事情后本想与他们会和，却发现他们不知所踪，急需您派人前去帮忙搜救。”
“什么？”温客行的脚步猛地停了。“那……”
“谷主您别急，我已经让朝旭和阿城带着人先去了，只是还没有消息。”柳千巧生怕话没说话人又没影，连忙补上后续。
温客行把扇子打开又合上，扇面有点皱。
艳鬼“但是现在还没有消息传来。您看，是不是……”
“他们去的哪片山林？”温客行推开内室的门，柳千巧带他来的房间厅中，正挂着一面皮制的地图。在秦怀章的院子位置不远处，被柳千巧画了个大大的红圈。
温客行不待柳千巧回答，转身便要走，罗浮梦不知何意，连忙伸手阻拦，问道。
罗浮梦“那阿湘呢？我们现在要去哪找她？”
阿湘……
温客行脑中一团乱麻。当他看到那个并不惨烈的据点现场时，他心里已经大概率确认了，阿湘，是个用来引开他的饵。
但是罗浮梦找到了毒菩萨留下的痕迹，如果真是毒蝎做的事，那即便阿湘是他们用来引人的饵，也有可能无法逃脱，落在了他们手里，所以才不能给他传信。
他也不能拿这百分之几的几率去冒险。
如果是他，抓住了对方的把柄，自然是不仅要用来调虎离山，还要用来致命一击，才能算物尽其用。
可是龚俊……龚俊、周子舒、秦怀章，这又有哪个是他能弃之不管的呢！
“艳鬼，你去帮我找一个人。”温客行闭上眼睛，脑子转得飞快。“泰山派的小弟子，当时是你安置的那一批人，你应该认得。”
“属下识得。”
“他应该是在那场乱斗中被紫煞救走了。”温客行斟酌道，“罗姨，麻烦你继续帮我追踪顾湘的动向。城中所有的据点，她曾经和你们提及的客栈、酒馆，阿俊旗下的各色产业，都走查一遍。”
“你是觉得……她没有被毒蝎抓走，而是自己躲起来了？”罗浮梦望向他道。
“她传来的信上说，丹阳派弟子被杀，说明她传信时，乱斗已经结束了。”温客行一边向外走，一边噼里啪啦地分析。“如果她是那时被毒蝎抓走的，这封信传来定是毒蝎的意思，她完全可以不用自己日常的行文方式写这封信。”
“也可能是毒蝎了解了她平时传信的习惯，或是急色鬼背叛了我们，透露毒蝎这个讯息，逼迫她这么写的呢？”罗浮梦拎着裙摆，小跑着跟上他的步伐。
“不可能。”温客行语气坚定，“自出谷以来，为了传信方便，我们有只有二人知晓的约定书写方式，每次都不同。信件都是阅后即焚，急色鬼与阿湘相交不深，不可能推算下一次她会用何种方式与我交流。”
“何况毒蝎没必要带走最小的泰山派弟子。”
暗幕落下，温客行即将踏出后门前，回头望向皱眉沉思的罗浮梦，声音飘在迎来送往的各色欢声之上，如同鬼魅。
“对方很谨慎，毒蝎或许只是他的一颗棋子，而让顾湘落到毒蝎手里，他很难控制蝎王的打算，就会让局面失去控制。龚俊和周子舒才是他的目标，他要做的只是引开我，并让我摸不到头绪。”
温客行“罗姨，拜托你了。”
说完这句，他转头消失在茫茫夜幕中。
**
靠近山脚的小院子里升起了一堆火。
老婆婆从一串馒头上挑了个最大最中间的，递到周子舒手里。龚俊小声谢过，低着头就着周子舒的手吃了两口。
肋骨断了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他身上的划痕都好说，但骨头断了，只能先用内力温养着。老婆婆想了个办法，折了两根粗长的木棍，给他当夹板使。
“你们要回城呀，要走的路可长着呢。”姑娘说话也带着一口咿呀的腔调，笑眯眯地给他们盛了两碗汤。“龚大夫这样子，暂时走不了那么长的呀。”
“要走多久？”龚俊比划着口型。
“怎么也要个四五天，还得是周大哥这样，能跟上我走步的。”姑娘想了想，“娘走得慢的时候，得走上七八天。”
“我们已经离和师父约定的地点很远了。如果自己贸然回城，路上很难说不遇到什么意外。”周子舒捻着土碗，一口饮掉了大半，颇有喝酒的架势。“此地偏远，一般也很难打听到你和这位姑娘的渊源，不如就留在这里，等你好些再做打算。”
“既然这样，就正好给你把最后一颗钉子拔了吧。”
龚俊吞完了一碗稀汤，随手顺起一根小木棍，点点他锁骨下的那颗独苗，带着气声说。
龚俊“等你重回天下第四，我就可以坐当咸鱼啦。”
周子舒削了些简陋的竹筒，一边削得极尖，又收罗些带刺的毒草和荆棘，在四周设了一个简单的机关。
“这还是很小的时候，一位和师父交好的前辈教的，”他麻利地编着麻绳，一旁的姑娘趴在那看得新奇，“说不上多少杀伤力，只能是个警戒用，万一有歹徒来，可以跑一阵。”
周子舒抬眼笑得温和，眼底有郑重。他脸上那股凌厉碰上山野间纯然的泉水，很轻易地就被化去了。
周子舒“劳烦姑娘收留我和龚兄。万一有什么陌生人经过，姑娘拉动机关，就赶紧带着婆婆跑吧，他们多半不会为难你们。”
对着那双葡萄似的眼睛说不了重话，周子舒自己或许都没意识到，刀锋面对野花也会收起自己的血腥味，只承接鸡蛋羹似的月光。
“是龚大夫救我一命，不烦不烦。”姑娘学着他的样子，坐下来一起编。“这里深山老林，不好找的。”
“他们想找的人，多远都能找到，只是个时间问题。”周子舒拽了拽绳子，低眉看它的神色仿佛在看一柄出鞘的剑，“所以我们着急，也怕连累你们。”
龚俊就着昏暗的烛火，趴在一边的桌上配草药。他的草药包不知滚到哪去了，好在老婆婆自己就种了不少药草，临时熬一碗麻沸散出来不难。
他在旁边听了一耳朵，脑袋一歪，就瞧见月光下，姑娘泛红的耳骨。银耳饰挂了一圈，敲着月光丁零当啷地响。
很像南疆的细腰妹子啊，龚俊忽然想，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周子舒喜欢的那挂。
再伸长脖子看看，周子舒稳如泰山，面不改色，公事公办，什么也看不出来。
龚俊长叹了口气，转头继续捡自己的草药。
他指望从一个官场老狐狸脸上看出啥来呢？
老狐狸布好陷阱回来时，龚俊刚好熬出一碗偏淡的麻沸散来。
“草药不多了，你万一中途醒了，就多忍着点疼哈。”龚俊盯着他一饮而尽，进了内室。“这次只有我一个人了，拔钉会慢一点，很可能你醒来的时候还没取针。万一醒了，千万先让我知道，别瞎动哈。”
“疼不怕，”周子舒抹了一把脸，渐渐有些困意。“那机关我教给那小姑娘了……你……”
龚俊“知道了知道了，睡吧。”
龚俊伸出一根指头，轻轻推上他的额头，人顺势倒在床上，就睡过去了。
针袋在木桌上一袭列开，龚俊的手指微斜着滑过，压出一枚。
第十五天。
**
朝旭趴在草里，半晌没动。青薇换了一身窄袖长裤的劲衣，跟着挪过来，等了少顷，什么也没看出来，便开口问，“你在看什么？”
朝旭伸出手拨开草，指着散落的白色粉末说，“秦前辈没说错，他们确实往这个方向跑了。”
他仰起头朝天上望，灰鹰一声长唳滑过天空，在悬崖边磨了磨爪子，滚落下一小片碎石。
朝旭“这是军中常用的手段，从悬崖推巨大的滚石下来，速度很快，也很难躲避。如果是兵器或者内力，不会达到这种把碎石头压散在土里的效果。”
“这地方太好了。”秦怀章站在他身后，眯着眼睛抵挡日光。“他们不是自己跑到这里，而是被赶到这里的。”
“没错，”朝旭翻了个身，腰部一使劲从地上跃起，抬起胳膊架住俯冲下来的灰鹰。
朝旭“滚石能起作用的地方很少，它要求的条件苛刻，得有陡坡，下方不能是开阔地，附近土质不能太过疏松。这是个绝佳的伏击之地，他们是被引到这儿来的。”
青薇小声说，“我本来以为他们只是刚好撞见了埋伏……怎么一番探查下来，这，这像是蓄谋已久的啊？”
她跳过巨石留下的沟壑，蹲下身轻触带血的草叶，回首望向他们。
青薇“秦前辈……他们究竟要带主人去哪啊？”
灰鹰歪着头，直视青薇手下的黑色印记。朝旭挠了挠它的绒毛，低声说了什么，胳膊一送将它送入空中。
他抬头看向秦怀章，从他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担忧。
“这个局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压低了声音，语气不是很好，有点像是质问。“那些江湖人士究竟是怎么知道那个地点的，是谁提出要更换地点，又是谁泄露了他们前进的方向。”
青薇手一抖，差点把那带血的草叶揪下来。她习惯性地在长裤上擦了擦手，朝朝旭那边挪了两步。
青薇“旭哥，什么意思……泄露，是什么……”
“就是说，跟着主人和周大哥离开的这批人里面，一定有人泄露了什么。”朝旭面色冷漠，毫不畏惧地迎上秦怀章的目光，“我不信按照天窗的手段，如果附近一直有人跟踪，你们会发现不了。就算天窗这批人太年轻，主人太劳累，但是秦前辈，和时不时醒来的周子舒一定发现得了。”
他微棕色的瞳仁隐没在悬崖下的阴影里，只剩一点淡淡的亮光，仿佛地狱里燃起的一个火把。鼻峰在面上劈下一道暗色，棱角分明。
朝旭“你和周子舒，都不可能拿他的命开玩笑。没有人一直跟踪，那是谁透露给那些江湖中人，你的院落位置的？又是谁，告诉了段鹏举你们逃跑的路线，让他在附近设下如此精巧的圈套的？”
类似的布置不止一处，但是段鹏举沿着这条线都做了陷阱，只要有人落单，几乎是很难逃离的。
朝旭瞥了青薇一眼，“你们都没觉出不对吗？”他又转头看向秦怀章。“秦前辈一定是发现了的，否则就不会传信给卿玉楼，让温客行派两拨人一起来。”
“人多不是更好吗？”青薇小声问。
“但他要的是不同派系的人啊。”朝旭勾起嘴角，露出尖尖的小虎牙。“我和你都是主人的人，阿城是忠心于温客行的人，天窗这批人有的是韩英直系，有的是周子舒直系，说不定里面还有段鹏举直系呢。”
朝旭“这样能最大程度减少被干扰的可能，大家说什么理由，都得从逻辑出发。否则我和天窗又不熟，凭什么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秦怀章一直抱着手微笑着看他，此时才微微低头，缓缓地引出一个笑来。
“后生可畏啊。”他轻轻说，“你不是个普通的侍卫吧。”
朝旭转了转手里剑，墨眉微挑。
朝旭“我当过兵。”
秦怀章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心中已经有了人选，但是眼下的情形，我还不能说。”
朝旭眯了眯眼，从秦怀章那双笑眯眯的眼睛里看不出来什么，暗暗咬了咬唇。
这滑不溜手的老狐狸。
“前辈！”
沿着一条凹凸不平的沟壑，程子晨冲他们招手。
“这有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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