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造微往谈

“吱呀——”

门开了。

玲琅捏着一摞纸抖了两抖：

戴玲琅（13）再吵一句，就等着看《造微精理》的残本吧！

“梆！”

门又关上了。

花面狼大师兄，这……

雷凌云行了，都回去吧，我在这守着。

雷凌云终究不敢走开，一个人拎着斧子在门口坐了下来。

第二天。

清晨的阳光透过门隙，打在雷凌云半阖的眼皮上。他猛一惊，倚在门上的脑袋“刷”地直起，又仿佛回想起了什么，这才慢慢站起身，试探着轻推了一下门——

没有落锁。

雷凌云蹑手蹑脚地走进房中，面前的桌上整齐地叠着一摞纸，玲琅枕伏在上头睡得正香，脸颊、衣襟上还结着几滴溅落的墨渍。

戴玲琅（13）……师父？

雷凌云借了哪家的孤本秘笈啊，抄一晚上。

瞅着睡眼惺忪的玲琅，见她气色还算好，雷凌云一颗吊着的心终于松了下来，调笑着拾起了桌上的纸张。

雷凌云《造微精理》？！！

伸手翻了翻，后面的字迹有些潦草，却配上图画，详细地记录了一条条棋理棋型。特别是布局部分，好几个大模样和定式变化，都是雷凌云从没见过的。

昨天晚上太多事，雷凌云一心想着要拦下“写遗书”的玲琅，也没听清她说在写什么。

想不到，今天玲琅就送上了一份大礼！

戴玲琅（13）嗯，是那个小乞丐从方府偷的。我和她下了一局盲棋，她的棋力确实很强，感觉跟江流儿差不了多少。她看我想学布局，就把这本书借给了我。

戴玲琅（13）我本来想等她拿完赢的银子回来，问她多借两天抄一份，可我都把书从头到尾读了一遍，还是没见着她人。

戴玲琅（13）当时天挺晚了，又一副快要下雨的样子，我就速记了一下书上的重点，把书埋在原来的地方——嗯，她那个油布包应该能防水——就赶紧跑回来默书了。

攥着厚厚一沓纸，雷凌云目瞪口呆——

雷凌云（我要有这记忆力……）

戴玲琅（13）对了，

玲琅忽然仰头问道，

戴玲琅（13）这本《造微精理》，不是方胜一个人写的吧？

雷凌云哦？

雷凌云饶有兴趣地一抬眼，

雷凌云怎么？

戴玲琅（13）这本书分了布局、中盘、官子三个部分，但只有布局是详细分类整理过的，而且文字语气不一致——

戴玲琅（13）总括性的棋理很粗糙，都是大白话，甚至有一堆重复、缺漏、思路混乱、词不达意的毛病，就像……一个没发蒙的小孩在自说自话；

戴玲琅（13）但它下面展开的批注却详尽有条理，遣词造句也十分雅正，除了棋理解析外，还时不时发散几句玄乎其玄的“棋道”，根本不像出自同一人之手。

戴玲琅（13）中盘篇更混乱，大部分有图无文，应该是作者收录了他认为很重要的几种中盘战斗方法，却还没、或者不会用文字总结。

戴玲琅（13）官子篇就没有一点实在内容了，只有一段写收官如何如何重要的玄谈，跟前面的“棋道”批注语气差不多——这些废话我都没记。

雷凌云（难怪，难怪她能把郭逢春的棋总结得那么精到——这小家伙眼睛太毒了！）

雷凌云心下惊叹。他颇为欢喜地扇了扇手中的纸张，笑问玲琅：

雷凌云听说过棋鬼王吗？

玲琅摇摇头。

雷凌云哼——果然，棋坛就是这样，管你以前多厉害，被人踩下去了就是块垫脚的破砖头，谁还记得你。

雷凌云不屑地冷笑一声。

戴玲琅（13）《造微精理》是这个棋鬼王跟方胜合写的？他下棋很厉害吗？现在在哪？

看着玲琅亮晶晶的眼睛，雷凌云轻快地吹了声口哨，往旁边床上一坐，讲起了从醉酒后的师父那儿听来的陈年旧事：

雷凌云棋鬼王洛槐，就是个从西北黄土地里爬出来的老流 氓，早在灵帝那时候，他就拐走了一个兵部郎中家的小姐，闹得京城里沸沸扬扬；

雷凌云那个女子白氏，算来还是当今皇上生母——孝纯白太后的族姐妹，没多久就给他生了个女儿。

雷凌云棋鬼王拖着老婆孩子当了十来年的混混，直到凤仪二年春天，皇上重开国手大赛。

雷凌云当时大家都在争，正当壮年的“五雄”和刘南如几个老一辈国手，哪边更有可能当上棋圣；

雷凌云没想到全被棋鬼王这个野路子用一手“鬼棋”杀了个对穿，棋圣宝座落到了棋鬼王屁股底下，皇上还把代表着棋界之首的棋待诏一职封给了他。

雷凌云除了棋待诏，皇上又封了九个棋博士，都是棋坛上有点名气的老头，供在棋待诏手下养老的，当年年纪最小的刘南如也有五十多岁。

雷凌云可这棋鬼王是真没一点眼力见，不仅天天把几个老头下得活不了两块棋，下一局还要骂人一次臭棋篓子吃干饭。

雷凌云结果不到半年，九个老头里四个气得辞官跑路——刘南如就是一个。

雷凌云三个还赖着拿俸银，但不下围棋，改下象棋了。

雷凌云剩下两个气疯了——一个大晚上在城外撒棋子捡棋子，掉护城河里淹死了；

雷凌云另一个叫柏静如的，疯过一阵又清醒过来，学了一身棋鬼王的二流子气，跟人下棋捎根老烟枪，对面玩鬼、嘴臭、敷衍让棋……看不顺眼就一口烟喷过去，把北直隶明面上的、地下的棋院棋馆赌场都喷了个遍——他又穿着官服，谁敢动他，只能老老实实陪他练——这么磨了十几二十年的棋，现在北直隶除了北武棋院的武尚咏父子，没有一个人下得过他。

戴玲琅（13）柏老前辈……是现在几位具体级国手之一吧，他还这么厉害？我前段时间听爹爹在燕京做生意回来的朋友说，北棋现下已经不行了，北武棋院都在往吴州搬呢。

雷凌云这么说吧：去年皇太子主办了一个具体棋手定品赛，把所有具体棋手拢到京城，给各地通幽棋手挑战定品，赛期十天，每个通幽棋手一天只许比一场；

雷凌云武尚咏那个宝贝儿子武云飞，头两天连着打败了两个具体，第三天起碰上柏静如，被他压在棋盘上打了七局，硬是不肯换人挑战；

雷凌云到最后一天，武云飞才逼出了翻盘术的最大功力，中盘逆转胜柏静如，老头儿还把那根烟枪塞他嘴里，奖励他抽了一口老旱烟。

戴玲琅（13）那个……棋鬼王呢？

雷凌云咳咳……

雷凌云扯回话头，

雷凌云说到哪了？哦，凤仪二年秋天，东瀛来了个叫丈和的棋手，一招天魔大化横扫大明棋坛，刘南如“五雄”那几个顶尖高手没一个撑得到收官……

戴玲琅（13）然后就是林新诚打败丈和、扬我国威？棋鬼王那时候去哪了？

雷凌云出使鞑靼，“传授天朝棋道”——在草原上骗吃骗喝。

雷凌云第二年，鼎新元年国手赛，棋鬼王才回京，这一次，他败给了吴州来的林新诚。

雷凌云林新诚虽然当了棋圣，却希望继续在南边讲棋授道，不肯呆在燕京，于是辞去了原本要接替棋鬼王的棋待诏之位，相当于把棋待诏让给了棋鬼王。

雷凌云从那以后，棋圣与棋待诏的斗法就是整个棋坛的头等大事，“南林北洛”的名号响彻大明五湖四海。

雷凌云棋鬼王和林新诚虽然平时比赛互有胜负，可一到国手赛这种大比赛，鬼棋对上天地大同就一败再败。

雷凌云到了鼎新三年，棋鬼王第三次在国手赛上输给林新诚，他再也受不了失败，带上老婆女儿回山里当野人去了；他老婆一下子从官太太变母猩猩，气出一场大病，翘了辫子。

雷凌云棋鬼王一心只想着打败林新诚，又不敢正面迎战，就把自己毕生心血呕出来，揉了本《造微精理》，想着传给一个有天赋的徒弟，让徒弟替自己实现打败林新诚的愿望。

雷凌云大概在鼎新四、五年的样子，方胜去求见棋鬼王，想要拜他为师，棋鬼王嫌弃方胜天资太差，不肯收他当徒弟；

雷凌云方胜呢，也厚脸皮，天天跪在棋鬼王那破草屋门口，那叫一个风雨无阻、情真意切——最后没打动棋鬼王，倒打动了他那个叫阿灵的女儿，阿灵偷了她爹的《造微精理》，跟方胜私奔了。

雷凌云估计是《造微精理》写得太烂，方胜啃了这么些年，也只啃透了前面的布局部分；靠着这点布局，方胜成了“开局百步无敌手”，当上了棋圣，棋鬼王却不知下落，棋坛上也没人再提起他了。

戴玲琅（13）现在看来，棋鬼王的《造微精理》只有个很粗浅的初稿，中盘、官子篇甚至没写完，而布局篇的归纳补充，是方胜完成的，对吗？

雷凌云是啊——人家方胜是棋圣，当然可以吹《造微精理》是他写的“布局专著”，世人只看胜利者的果实，失败者再妙手通天，又能怎样呢？

戴玲琅（13）我看《造微精理》的时候有感觉，鬼棋应该是一种下法诡异、变化莫测、不按常理落子的行棋路数，这种棋是野棋，不是棋院里教出来的所谓“正统”，用得好会有出奇不意的效果，但也很难把控，遇上林新诚这样底子厚、棋力深的高手，拿鬼棋搅局不仅很难占到便宜，反而可能被对手找到弱点、一举击破。

戴玲琅（13）方胜是棋院出来的棋手，他的棋风对鬼棋正好是一种互补和调整。

戴玲琅（13）但他这种“正统”棋风也有束缚：布局阶段的变化是一盘棋里最少的，所以他能够总结出鬼棋几个确定的模样、定式变化，再由此衍生、套用，拿出针对一个个不同对手的布局；

戴玲琅（13）可中盘变数太多，棋鬼王自己都把控不全，更别说方胜了——至于官子，我猜棋鬼王平常跟人对局都下不到收官，他的收官能力估计还不如郭逢春。

玲琅梳理了一遍，渐渐清楚了《造微精理》风格差异的原因。她忽地笑了：

戴玲琅（13）方胜把鬼棋钻透了一小半，可是从鼎新元年到九年的国手赛，再到鼎新十年的国手大赛，林新诚还是蝉联了十届棋圣啊。要不是方胜用了那种手段……

雷凌云所以说嘛，胜利有时候并不在棋盘内。

戴玲琅（13）下作手段换来的胜利，天下人看得见。

雷凌云起码他真当上了棋圣。

雷凌云撇撇嘴，

雷凌云不过方胜也就从洪德元年到三年勉强撑了三届国手赛，天正元年皇后难产没了，到现在整整六年国手赛停办——不然他方胜能在棋圣位子上坐多久，还真不好说。

戴玲琅（13）“五雄”里东、西、南、北都收了徒弟，方胜呢？

雷凌云没开馆，没收徒，就生了一个女儿。

戴玲琅（13）女儿……哎呀！

玲琅低头算了算，突然叫出声来，

戴玲琅（13）那个小乞丐就是女孩扮的，她叫百花。按方胜找了阿灵的时间推过来，她也差不多能做方胜的女儿了。

雷凌云哈哈哈哈哈哈哈——方胜啊方胜，你拐了人家的女儿、偷了人家的宝贝，现在你女儿又偷你的宝贝给别人，真是天道好轮回啊！

雷凌云笑得很爽快，他一贯喜欢看那些“强者”的乐子。

玲琅今天也挺开心，倒不是听了一耳朵八卦，而是她一路走来，东郭的郭小燕，北武的雷君宜，方胜的女儿方百花，还有从西金、南李两家走出的她自己，她见过的、听过的下棋的女孩越来越多。她相信，在不远的未来，女子也能在棋坛上展露属于她们的锋芒，甚至与男子一决高下。

雷凌云哦，以后在外面你要去哪，先跟我、跟你家里人说清楚，不准再这么到处乱跑，听到了吗？

唠嗑完故事，一通大笑后，雷凌云终于想起来昨晚的事，板起脸开始教训玲琅。

戴玲琅（13）师父放心啦，昨天山雀一直跟着我，这才腾不开身找哥哥报信，下次我多带几个人出来就是了。

雷凌云这才恍惚记起，昨天玲琅关上门之后，他似乎看见一个湿漉漉的瘦削身影在戴珏房门口站了一会儿，像是在汇报什么，很快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雷凌云行了，

雷凌云扬扬一直抓在手里的《造微精理》，

雷凌云这次算你将功补过。

花面狼大师兄——

突然，花面狼一头撞进了房间，

花面狼大师兄！江、江、江……

—— 分 割 线 ——

作者·梦君猜猜花面狼想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