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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往天国的洋桔梗

意林短文

韵斐小时候跟妈妈住在云南的一个小镇上,镇不大,规划也很简单:以小镇为圆心,四周都是田野和居住区,镇中心则是商贸区。

韵斐的妈妈在镇卫生站当护士,每天早上会迎着晨光带韵斐去学校,到了傍晚再接韵斐回家。那时候妈妈有一辆自行车,韵斐坐在后座唱歌,目光所及之处都是田野风光,风轻云淡,韵斐过得十分快乐。在快到家的时候,她们会经过一个小型花圃,卡车每天来运送鲜花。

每个月十五日是爸爸发工资的日子,他特意把钱转给韵斐的妈妈,妈妈取了钱,总会带着韵斐去买花。那时候妈妈喜欢一种绿色的、花瓣很多、形状很饱满的花。店主管那种花叫龙胆花,韵斐后来才知道它也叫洋桔梗,但在此之前也跟着叫龙胆。难听的名字,却十分漂亮,十块钱可以买一大捧,照顾得当的话,可以开足一个月。妈妈总是把花分成很多小束,,修修剪剪,分别摆在客厅、厨房以及韵斐的书桌前。没有漂亮的花瓶,用水杯装也一样好看。忙完了这一切,妈妈开始做饭,韵斐则边复习功课边看电视。

韵斐爸爸的工作,说好听一点叫作工程师,说直白一点则叫检修员。他在通信公司的基站工作,就是那些安插在山间与路边的、长得像电线杆

一样的塔台,是专门接收手机信号的东西。韵斐成长的岁月,恰好是通信业蓬勃的那些年,云南多山,所以爸爸总是在山与山之间奔波,闲的时候一周回来一次,忙的时候则两三个月都见不到人影。

韵斐的爸爸性格木讷,不善言辞,每次回来都一身疲倦,见不到的日子韵斐也不怎么思念他,妈妈却是想念的。做好了饭,妈妈就会勒令韵斐跟自己一起看天气预报。韵斐知道,妈妈是担心天气不好,爸爸会出什么事情,诸如山体滑坡之类的。

然而爸爸最终也没有出事,出事的是妈吗。

在照顾一个病人的时候,她被传染了恶疾。为了防止韵斐被传染,卫生站的护士不许韵斐见妈妈。爸爸匆匆赶回来将韵斐抱走,韵斐尖叫、哭泣,撕咬爸爸,却始终没有再见妈妈一面。

韵斐就这样被送到了外婆家,三个月后,外婆告诉韵斐,妈妈过世了。那一天是个晴天,韵斐想再看妈妈一眼,外婆却道:“别去看了,你妈命苦,不过老天很公平,你妈失去的那些运气,将来都会给你的。”

韵斐坐在角落里不出声,大约是因为太难过了,死活都哭不出来。外婆道:“哭不出来也好,不爱哭的孩子,总是长大得快一点。”

两年之后,韵斐的爸爸就再婚了,对贫瘠的人来说,怀念是一件太过奢侈的事情,似乎无论发生什么,都没有办法阻挡大家继续把日子过下去。

爸爸的新婚对象是一名高速公路收费员,爸爸究竟是怎么认识她的,韵斐不得而知,她只知道她不太喜欢这位新妈妈。她高大、相壮,看起来像个屠夫,还有一个同样长得像屠夫的儿子。

失去妈妈的那两年,韵斐都住在外婆家,外婆对韵斐说:“你妈妈就是因为身子骨弱才染病的,你这个后妈好一点,她人很不错,你跟你爸去新家吧,好好听话,以后也不用来看我了。”

在乡下,嫁出去的女儿如同泼出去的水,更何况是外孙女。韵斐唯恐再也见不到外婆了,抱着外婆不肯走,照例,又是爸爸强硬地将她接走的。

就这样,韵斐十二岁不到,就已经经历了三次迁徙,从原本的住处搬到小镇,从小镇搬到外婆家,再从外婆家搬到爸爸与新太太的住处。

这一次他们住在高速公路边上,附近原本就没有多少人,又是二婚,连婚礼都不伦不类的,几个韵斐根本不认识的大人一起吃吃饭喝喝酒,就算是喜宴了。韵斐蹲在路边哭,卡车一辆辆经过,扬起灰尘,令她的眼泪变成灰色。她毫无血缘关系的弟弟将一只鸡腿递给她说:你不要哭了,我以后会对你好的。”

男孩的名字叫禹航,韵斐有时候很诧异他会有一个这样文雅的名字。因为那一点点关怀,韵斐觉得以后的日子可能也没有那么难了。

她擦擦眼泪,吃掉了那只鸡腿,然后说:“我才不想当你姐姐呢,你长得难看死了!”

谁知道禹航却笑了,龇着牙道:“我妈也这么说!”

韵斐觉得他像个傻子,可是看到他坦诚的笑容,又没那么讨厌他了。

禹航和外婆都没有撒谎,韵斐的新妈妈的确是个很好的人。

她有一辆很旧的小货车,每周载着禹航和韵斐一起去学校,周末再接他们回来做好吃的饭。在韵斐周围,会开车的女人可不多,这位新妈妈的驾驶技术却很好,脚踩离合器,手握方向盘,在十八弯的山路上兜兜转转,脸上始终挂着轻松自若的表情。

公路边上没有学校,韵斐和禹航不得不去昆明读中学。对韵斐来说,昆明实在是个很豪华的大都市,继母待她不薄,零花钱给得比禹航多,韵斐年纪又小,很快就融入了城市里的生活,每天都跟同学一起出去玩,看电影、逛街,乐此不疲。禹航总是跟在她身后,像保镖一样。年纪大一些之后,韵斐有点讨厌禹航,总是说:“你不要跟着我了。”

禹航却道:“妈妈说女孩子在外面太危险了,让我好好看着你。”

那一年韵斐还不到十五岁,禹航只有十三岁,看起来却像十七岁。他头大手大,长得实在不好看,韵斐却变成了一个漂亮的少女,瓜子脸,大眼睛,在学校里很受欢迎。有个叫周殊的男孩子很喜欢她,总是约她出去玩。他们去看电影,禹航就在外面等,晚上九点,市区的人潮正要散去,禹航坐在商场门口的台阶上,看起来就像一个大傻子。

周殊道:“你那个弟弟真烦人,我们从另一扇门出去吧!”

韵斐答应了。

两个人从侧门跑了出去,夏季,大雨说来就来,韵斐跟周殊在公交车站躲雨,原本以为禹航见不到自己,很快就会来同样的公交车站等车回学校的,可是等了半天都见不到人。

韵斐有些担心了,对周殊说:“我要回去看一看。”

“他都那么大了,能出什么事?”周殊有些不屑的样子,韵斐顿时就打消了念头。

在少女的心里,在意的异性的态度,似乎总是比别的事更重要。韵斐笑容满面地跟周殊一起上车,两个人身上都湿漉漉的,忽然雷声像巨龙一样引得大地震动,韵斐心中一抖,闪电照亮了她苍白的脸,她大叫起来:“我要下车!”

司机莫名其妙地看着韵斐,周殊不明就里,韵斐却有了丰常确切的预感,一路跑商场。果然,禹航不见了。

商场四周人来人往,可是,没有人见过禹航。

禹航就这样消失了,禹航的妈妈特意跑到昆明,在电视台和报纸上轮番广播,找了整整半年也没有找到。

按理说,他那么大了,也不会被人贩子拐走,但他一向有点傻,谁也想不出来他会去哪里。韵斐被愧疚笼罩着,不敢解释那一天发生了什么事,禹航的妈妈也不追问,只是用她不大的眼睛定定地看着韵斐,过了很久才说:“以后没有弟弟保护你了,你要自己照顾好自己。”

韵斐这才号啕大哭起来,明白自己闯了此生最大的祸,并且再也弥补不了了。

禹航的妈妈却很冷静,从头到尾都没有崩溃过。有一天,她似乎是确定禹航找不回来了,才去外面买了一瓶便宜的白酒、几个凉菜,坐在窗边默默地喝。

韵斐担心她会出什么事情,不敢睡,就在一旁看着。公路边很吵,远处有野狗在叫,韵斐不知不觉就睡着了,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房间里有呕吐过的痕迹。韵斐大惊,跳下来到处寻找禹航的妈妈,最后在家门外发现了她。她躺在冰冷的地面上,满身污浊,手里还拎着酒瓶子,喃喃地叫着禹航的名字。她满脸是泪,韵斐鼻酸,终于第一次叫了她,说:“妈妈,你别在外面睡,回屋好不好?”

是夜满月,山像熟睡的巨人一样层层叠叠地延伸出去。在韵斐的印象里,自从离开成长的小镇之后就再也没有看到过平缓的地平线了,在旷野里人的视线会变长,天地一眼望得到尽头,会觉得世界很小。山地则截然相反,那些看不到的地方会让人充满想象,因而觉得世界很大,生活很小。韵斐蹲在继母旁边的时候,忽然明白,从此就要跟继母相依为命了,她要代替禹航,而继母则要代替韵斐的生母。

不管韵斐愿不愿意,她们都只能这样活下去。

那一天是禹航的农历生日,老黄历上写着:“岁德,天德,月德,不守冢。”意思是说,这一天吉星高照,做什么都好。

但因为韵斐,禹航不再是一个有福之人。

再开学的时候,韵斐就变了一个人,整日埋头做功课,不出去玩了,也不再研究吃穿打扮了。寝室的同学知道韵斐心情不大好,也不打扰她。周殊却很快就恢复了,见韵斐不再跟自己玩,便去找别的人玩。有时候韵斐在学校里见到他,周殊有点歉疚,想要跟韵斐道歉,韵斐却总是在他走到自己跟前时就跑开了。

她并不是不原谅周殊,而是不能原谅自己。因为贪玩犯下了无法弥补的错,韵斐不得不用自己的一生去还债。她到大一些的时候才发现继母的优点,她就像砾石一样已经碎裂,却始终坚不可摧,认真工作,认真生活,把所有的苦楚都咽下去,佯装什

么也没有发生过。

而缺席了韵斐整个童年的爸爸总算在韵斐十六岁那一年回来,这一次,他不用再在荒山里跑来跑去了,而是成了一个坐办公室的小领导。

韵斐再次搬家,这一次,却是正式地搬到昆明去居住。

一家人总算团聚,韵斐的心里却已经没有爸爸的位置。爸爸早出晚归,忙着在外应酬。他性格变化很大,学会了讲无聊的笑话,也学会了吹牛。有时候韵斐不愿意回家,就借故在学校里留得很晚。

就是在学校里,韵斐认识了第二个值得她记住的男孩子。

他叫钟远清,比韵斐高一个年级,爸爸是本校的老师。傍晚,他总是跟爸爸一起检查完所有的教室之后才一起回家。就这样,他们时常遇到韵斐,她总是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写作业,小小的脸,一双凄惶的大眼睛。

他好心地问:“你为什么总是在学校待到那么晚?”

韵斐如实回答:“不想回家。”

钟远清也不问原因,只是道:“学校要关门了。”

韵斐不得不收拾东西离开。

三个人一起走在离开学校的路上,岔路口有一间小小的花店,初夏,店门口摆着很多鲜花,钟远清忽然指着其中一盆说:“洋桔梗好看!”

韵斐纠正:“那种花叫龙胆。”

“才不是呢!你看上面都写了,是洋桔梗。”钟远清把小牌子摘下来给韵斐看,韵斐呆住,犹如受到了莫大的刺激一般,眼眶发红,转身就跑。钟远清不明就里,第二天特意来找韵斐,想跟她道歉,却被告之她请了病假,没有来学校。

钟远清怅然,觉得韵斐真是个奇怪的女孩。

打击到韵斐的是别的事。

从小到大,每当有人问韵斐最喜欢的花是什么的时候,她都回答“龙胆”。网络检索出来的是一种长在山地中的蓝色的花,大部分人都没有见过,只觉得很特别,因而觉得韵斐品位好,跟别人不一样。韵斐已经坚信洋桔梗就叫龙胆,从来没有搜索过,当然也不会知道有时候同一种花会有很多名字。如今知道了,顿时觉得自己的人生都建立在了错误的事情上,如果连自己最喜欢的花都分辨不了,那么还有多少事情是她不知道的呢?

比如说,妈妈真的去世了吗?禹航真的走丢了吗?爸爸真的是很讨厌的人吗?继母真的不恨自己吗?

韵斐想不出答案。

她生平第一次认真细致地回忆了童年,眼泪不知不觉就涌了出来。她把脑袋埋在臂弯中静静地哭。这些年,她一直刻意不让自己想起生母,她当然知道自己是在逃避。才十七岁,她已经觉得自己老得不得了,脑子里翻来覆去的都是过往的回忆,有时梦见禹航,有时则梦见那所小小的卫生站,妈妈穿梭在病床之间,帮一个接一个的老人打针、测量体温、做理疗、擦拭身体……小镇的医院十分肮脏,可是病人都很可爱,大概是因为脆弱,讲话时都很真诚,迫不及待地跟陌生人坦白自己的一生,似乎是想要留下什么似的。

韵斐其实很喜欢在医院里玩,因为病人见她可爱,总会分一些零食给她吃,而妈妈却在那个地方离去,这让韵斐觉得讽刺极了。

她在家里哀伤了好几天才重新回到学校。钟远清主动找到她,说:“原来那种花真的是龙胆科的啊,跟了桔梗一点都不像,不知道为什么非要叫洋桔梗。”

韵斐不吱声,觉得是自己失礼了,想道歉,又不知如何开口,钟远清却误解了她的犹豫。韵斐不在学校的那几天,他打听了一下韵斐这个人,结果韵斐的一个初中同学说:“那个女生啊!她跟男生约会,结果把自己的弟弟弄丢了!”

像这样的流言蜚语总是很多的,有些人甚至讲得很难听。钟远清深知以讹传讹是怎么回事,并未放在心上,只是有点同情韵斐。但韵斐有心结,并不接纳钟远清的好意,久而久之,钟远清不再纠缠。

夏季过去,钟远清毕业,两个人并没有告别。

而这个时候,禹航却突然被找到了。

自从搬到昆明之后,韵斐的继母就改行做了出租车司机,在后视镜上挂着禹航的照片,逢人就问:“你见过这个男孩子吗?很高很壮,长得不

好看,脑子有点傻。这是我儿子,几年前走丢了!”

没有想到的是,还真的有人见过。一位来昆明出差的客人仔细端详了那张照片很久,才问:“是不是叫什么航?”

韵斐的继母立即刹车,转头问:“你在哪里见过他?”

客人被吓到了,惶恐地说出位置,继母想也没想就掉头朝城外开。那一路上是怎样疾驰的,韵斐是想象不到的,后来她开车的监控被交通局当作反面案例展示出来的时候,大部分司机的第一反应都是夸耀她车技好。总而言之,她被吊销了驾照,之后还被罚了款,可是都无所谓了,因为她找到禹航了。

原来,禹航那年的确遇到了人贩子。其实人贩子并不是要贩卖他,而是在纠缠另外一个跟韵斐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在散场的电影院前,禹航到处寻找着韵斐,依稀看到一个背影跟韵斐有点像的女孩被人抓走,就连忙跟在后面,后来被发现,就一起被关押起来。

禹航等了足足两年才找到机会逃走,还解救了其他两三个小孩。他不太懂得去找人帮助,一个人辗转到了昆明,再往家的方向走,但韵斐一家早就搬走了,禹航也不大记得路,便一直沿着高速公路走,试图找到那个似曾相识的小院子。很多人都在公路边见过他,只是因为他长得老成,像个成年人,大家就都没有往心里去。

再见面时,韵斐已经不认得他了,他好久没有洗澡理发,瘦了很多,还是那张蠢乎乎的脸,见到韵斐

就咧开嘴笑,韵斐很想抱抱他,却做不到,因为她朝禹航的方向才走了两步,就忍不住大哭起来。

禹航的归来让韵斐觉得的人生或许并不是没救的,他就像一枚希望的火星,点燃了韵斐心中所有的愿现。

十七岁那年,韵斐跟爸爸终于开始争吵,文理科分班,韵斐选了理科,决定将来当一名医生。爸爸当然是不同意的,韵斐却十分坚持,吵到最后爸爸忽然打了她一巴掌,继而掩面哭泣起来。韵斐呆了一秒,就跑回房间把门反锁上了。

这是爸爸第一次打她,也是唯一一次。

没有人能理解韵斐,妈妈在医院染病而去世,自己为什么还要投身于医务行业?

韵斐却觉得,那是一道她必须要过的坎儿,只要能跨过去,她就能获得某种新生。小镇生活历历在目,韵斐记得那片田野,记得那些风、那些云,记得摆在屋子各处的花,以及守在电视机前看天气预报的日子。

也不知道为什么,韵斐一直觉得真正的自己还在那个小镇上,而现在跟禹航和继母一起生活着的,其实是另外一个人。她想要重新找到自己,就必须要面对内心量沉重的事。既然禹航能像奇迹一样归来,那么韵斐一定也可以。

可是一向不怎么管束韵斐的继母这一次也破天荒地劝韵斐,说:“你爸是不想离开你,你还小,不懂,从小到大我也没要求过你什么,这一次你就听我的,好吗?”

她似乎有很多话想跟韵斐说,到最后却只说了这么一句,也不看韵斐,目光闪烁,让韵斐不忍回绝。

韵斐仔细回忆着这几年,继母做的些好吃的菜、风尘仆仆的开车姿势、禹航走失后的日日夜夜,以及只有两个人的节日——韵斐的钱包里一直放着禹航当年走丢时登在报纸上的寻人启事,禹航丢了之后,无论韵斐学校里有什么重要的事,她都一定要请假回去陪继母。她欠她的,这一点确凿无疑,哪怕禹航已经回来了,也补不回那些缺失的岁月。

而禹航就在一旁期盼似的看着韵斐,那呆滞的目光还是跟曾经一样,似乎韵斐从未长大过,还是那个需要人保护的小孩子。

就这样,韵斐妥协了。她不忍拒绝继母,也不忍拒绝禹航。

她重新开始学习她擅长的文科,然后在一年后考上了北京的大学。继母亲自送她去了机场,临别之前似乎有话要说,斟酌了很久,却最终只有一句:“希望你将来明白了之后,不要恨我。”

明白什么呢?又恨什么呢?韵斐不懂,也没问。

九月,飞机落地。到了新学校,韵斐提着大包小包,看到有学姐学长在校门口迎接新生,其中有一个比较熟悉的身影,韵斐正想避开,钟远清已经笑了起来,道:“你好呀!好久不了!”

就这样,韵斐开始了大人的生活,每天上课下课,去食堂打饭,跟舍友一起逛街,有时候也会放肆一点,跟大家一起喝酒,那些她早已经历过的事情在十八岁再次重复着,韵斐才发现时间真的是有用的,至少现在再去电影院或者遇到雨天,终于不

再那么难过了。

钟远清一直很照顾韵斐,并将韵斐介绍到老乡会里,跟许多来自云南的同学一起出去吃饭,怀念家乡。其中有一个气质很优雅的学姐很喜欢韵斐,她很喜欢花,北京的花店不多,又贵,周末两个人就坐很久的公交车去郊区的市场买。学姐也很喜欢洋桔梗,说:“我小时候,我们家是开花圃的,都管这个叫龙胆,难听死了!

韵斐呆了一下,才问:“在哪里开花圃?”

学姐报了小镇的名字,韵斐忽然激动起来,道:“我小时候总是在你们家的花圃买花,跟我妈妈一起!我们就住在附近!不过我妈妈生病去世

了,我就跟爸爸搬走了。”

“什么病?”

“肺结核,她在卫生站工作,是被病人传染的。”

学姐眨着眼睛望着韵斐,公交车时走时停,满满当当的都是人。窗外是北方才会有的干燥的秋季,韵斐跟学姐坐在最后一排,一人抱着一大束鲜花,回程漫长,两个人都有些疲倦,谁也没有说话。沉默一直笼罩着两个人,韵斐不明就里,却有种预

感。果然到学校后,学姐忽然下定了决心似的,说:“你知不知道你妈妈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我十岁那年。”韵斐答。

学姐却很坚定地摇头道:“不是的,你妈妈是去年这个时候才去世的。”

韵斐手中的花就这样落到了地上,她一动不动地望着学姐,学姐似有悔意,紧张而难过地退后几步,才小声说:“去年也是这个时候,我亲眼见到的。”

肺结核的外号是“白色瘟疫”,是一种通过呼吸道传染的慢性疾病,在20世纪40年代以前,肺结核在全世界肆虐,也被称为痨病,到了21世纪,肺结核的治愈率已经达到了90%以上。可是,对偏远的山区来说,它依然是一种让人闻风丧胆的疾病。

那时韵斐年幼,免疫力低,父母坚持要把韵斐带走,连同外婆和继母在内,集体瞒着韵斐,这一瞒,就是八年。

那八年里妈妈一直在努力治病,又反复复发。韵斐仔细想了想,忽然反应了过来,去年的秋季,就是爸爸打了自己,又掩面哭泣的时候。

紧接着,很多谜题似乎都有了答案,比如为什么爸爸会跟一个那么强壮的女人结婚,比如为什么爸爸总是不在家里,比如为什么外婆说以后再也不要去见她了……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是为了让韵斐离家越远越好,离妈妈越远越好。

学姐告诉韵斐:“你爸爸经常来看望你妈妈,你外婆也在,她过得……反正不算太槽糕,卫生站的人也一直陪着你妈妈……不过附近的大人都不让孩子靠近她,她有时候就站在很远的地方看着我们……她喜欢花,我爸爸每个月就会送一束过去……”

然而一想到妈妈是如何思念自己的,韵斐就心如刀绞。当初他们到底是怎么商量的呢?因为觉得治不好,才决定骗韵斐说她妈妈已经去世的吗?还是因为反复发作,不想给韵斐希望呢?

韵斐没办法细想,因为一旦开始想起,就觉得无法呼吸。她任由泪流淌,再一遍遍擦干净。她当然知道,所有的隐瞒和诓骗都是为了她好,可是八年啊……

没有一个人说穿过,也许韵斐细心一点的话会留意到的,然而那八年里有一半的时间,她都忙着自责、悔恨、内疚。她把自己封闭在一个只有

自己的角落,那个角落里,只有电闪雷鸣,不再有微风和晴天。

韵斐跟学校请了假,独自回到小时候生活过的小镇。那么多年了,小镇却没怎么变过,依然是以镇子为中心,朝四面扩散着。卫生站改了名字,变成了一家看起来略为正规的医院。镇上繁华了一点,在城市里打工的年轻人们装点着街道,当初爸爸辛苦安装的塔台如今都用上了,再小的商店里都挂着付款二维码。镇中心的广场上,也有了共享单车。

韵斐还记得回家的路,早上迎着朝阳走,傍晚则跟着日落走。十八岁的韵斐骑在单车上,边看着周围的风景边哼着歌,经过旧的花圃店,停下来,买一束洋桔梗。这一年,一把洋桔梗已经涨到了五十块,韵斐扫码付账,老板忽然很纳闷地问:“我是不是见过你?你是本地人吗?”

“我小的时候,每个月十日都会跟妈妈一起来买花。”韵斐说。

老板好像忽然就反应过来了她是谁,指着一个方向说:“你妈妈的墓地在那里。”

她的事,整个镇的人都知道,除了韵斐。可是她并没有哭,她像小时候一样大声唱歌,想让自己看起来开心一点,漂亮一点。希望妈妈见到自己的时候,能安心一点。

墓地到了,韵斐很容易就找到了属于妈妈的那一个,她把花摆在母亲的墓前,跟她讲这些年的日子。讲禹航,讲继母,讲大学生活,讲着讲着她才发现人的一生那么长,她还不到二十岁就已经经历了那么多的事。而那些事情共同构成了如今的韵斐,她不那么喜欢自己,却学会了珍惜现在的自己。

洋桔梗的花语是真诚不变的爱,这一点,韵斐对妈妈没有变过,妈妈对韵斐也没有变过。其实有很多人都爱着韵斐,虽然是用着韵斐并不喜欢的方式。或许小时候韵斐会生气,但现在,韵斐长大了,懂得了爱与慈悲,沉默与谅解。韵斐喜欢的一个作家曾经说过,生命中的许多事,都沉痛婉转不可说。

韵斐就这样跟自己的人生达成了某种和解。

她当天晚上就回了家,继母照例又做了一大桌子菜迎接韵斐。爸爸和禹航分别坐在桌子的一角询问韵斐的大学生活,韵斐跟他们一样佯装什么都不知道,平静地吃完了这顿晚饭。她想,如果妈妈能看到的话,一定很为此刻的自己骄傲。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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