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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有玫瑰泪倾城

意林短文

姆妈是在一个细雨绵绵的早上到我家的。她穿着一双发黑的球鞋,提着两个大布兜,拘谨地站在客厅。直到我和哥哥打打闹闹地从二楼下来,她有些惶恐的脸上才露出慈祥的表情。她想朝

我们稍微靠近一点,却在发现自己鞋底的泥渍时,收回了抬脚的动作。

妈妈向我和哥哥介绍了姆妈——家政公司推荐的全职保姆。哥哥面无表情,我却扒着眼皮对姆妈做了个鬼脸。姆妈咧开嘴笑起来,她好像并不理解这个鬼脸其实是挑衅的意思。

姆妈自那天开始便在我们家住下。她每天很早起床,在大宅子里转来转去,似乎有忙不完的事。其实,家务事没那么累,倒是照顾我和哥哥花费了

她大半的精力,何况我还是个捣蛋鬼。我可以尖叫着撕碎整卷卫生纸,也对爬书柜和衣橱乐此不疲,还喜欢把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塞进嘴巴。在看不到我的时候,姆妈总会惊慌失措地四处跑着喊我的名字:“玫瑰啊!玫瑰……”

我们不仅调皮捣蛋,还特别不喜欢看她开心。我印象最深的是姆妈喜欢吃苹果。闲暇时,打理好一切家务之后,她便一个人坐在阳台上啃妈妈给她的苹果,发出动人的咔嚓声。观察到这件事之后,我们便无理取闹地再也不让妈妈买苹果,于是,我们再没有听到姆妈咔嚓咔嚓的声音。

我们如此搞蛋,姆妈却永远笑眯眯的,对我们有求必应。无论我们做了什么坏事,她总是拍拍我们的头,然后耐心地收拾烂摊子。

我真正和姆妈变得亲近起来,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爸爸妈妈又出差了,家里停电了,我被轰隆隆的雷声吓得直哭。姆妈举着蜡烛推开门,把我抱去了她的房间。躺在她温暖宽厚的臂弯里,听她讲着王母娘娘的故事,我突然觉得很安心。那是妈妈从来没过我的感觉。

上小学的时候,姆妈已经完全变成了家里的一员,她比爸妈还要熟悉我和哥哥的生活习性,我和哥哥也不再那么幼稚地喜欢捉弄她。

因为家境富裕,我和哥哥都是各自班里的孩子王,整天呼朋引伴,成绩却非常惨淡。妈妈觉得很没面子,逼着我和哥哥参加各种辅导班,虽然她一如往常地只在交钱报名时出现而已。姆妈成了接送我们的人。我们每天晚上去辅导班补一个小时的课,这段时间,姆妈就在外面等我们。每天晚上,我心不在焉地在辅导班看小说、漫画,却从未想

过那些寒凉的夜里,姆妈一个人在外面是怎么度过的。

上了初中,我们还是老样子,妈妈似乎也放弃了让我们当学霸的想法。她甚至不太管我们的学习了,和爸爸每天为了赚钱忙得团团转。我们也习惯了在父母在家的时候扮几天乖宝宝,然后在其他时间里玩得昏天黑地。

姆妈比以前更老了,但她从来不会忘记自己的职责,她会唠唠叨叨地哄我们起床,会在我们出门前一遍遍强调早点回来,还会在我们无视她的要求时,威胁要告诉我们爸妈。好在,我们早就知晓她的弱点。每当她看起来真的要生气了,我和哥哥就会抱着她撒娇:拜托拜托,您就放过我们这次吧。”

这时,姆妈努力想绷着的脸一定会笑起来,然后嗔怪地告诫我们下不为例。然而真等到下次,她又会不忍心地为我们再次破例。

姆妈总是心软得让人心疼。小小的一个撒娇便能让她幸福起来,忘掉做好了饭我们却不回来吃的难过,忘掉担忧地给我们打电话却被不耐烦地挂掉的伤心。我们那样肆无忌惮地消耗她的爱,大概是因为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她会离开。

姆妈是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离开的。我和新结交的朋友在电玩城告别之后回到家,一开门就听见妈妈的训斥声。许久没回家的妈妈坐在沙发上,茶几上甩着一个小包包。姆妈抹着眼泪,哥哥站在一边低头不语。

“你在我们家这么多年,我亏待你了吗?就算你哪天老了,不能干活了,我们也会给你一笔退休金。你至于隔三岔五地偷钱吗?”

“我……我没有啊。”

“还装!我以前就怀疑包里钱对不上,上次出门前特别点了数的,这次回来果然又少了。这个家里,除了你还有谁会偷钱?青槐还是玫瑰?”

听到我们俩的名字,姆妈使劲儿摇了摇头,我默默放下书包走到哥哥旁边。

“这样吧,这些钱你全拿走。”妈妈起身,“你去收拾东西吧。”

我慌忙抬起头。姆妈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落,她站在那里,背脊耸动着。

其实,妈妈包里不见的那些钱是哥哥和我的“杰作”,我们要请朋友吃饭、要买新衣服、买球鞋……每个月的零花钱根本就不够我们挥霍,于妈妈梳妆台抽屉里的钱包便成为我们俩的自动提款机。

姆妈站了一会儿,擦擦眼泪,沉默地向二楼自己的卧室走去。我大哭着冲到妈妈面前,告诉她钱是我偷的。然而,无论我怎么哭闹、解释,妈妈都

不相信。在她心里,我和哥哥虽然成绩不好,但都是乖宝宝。她认定我这样说只是在包庇姆妈,而这也更加坚定了她让姆妈离开的决心。

那天晚上,姆妈走了,提着多年前来我家时带来的那两个布兜,穿着我淘汰给她的旧球鞋。出门前,我和哥哥局促地站在门边,姆妈右手微微抬起,

似乎想摸摸我们的脑袋,听到妈妈轻咳了一声,她加快了离去的步。

姆妈走后,妈妈又请过许多阿姨,但每次都是不到一个月就被我辞掉了。后来妈妈也懒得再找了,反正我和哥哥已经能照顾自己,她只要给我们

更多的钱就行了。她以为我们都已经长大,不再需要陪伴,其实并不是这样。

狂风骤雨的夜晚,依旧害怕的我常常跑去姆妈曾的房间睡觉。那段时间我很难过,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劲来。

哥哥向我道歉,他很后悔没在姆妈走的那天和我一样站出来,说出偷钱的真相。我没有责怪他,妈妈不相信我,也不一定会相信他。

如果说姆妈的离开有什么正面作用的话,那就是我们兄妹俩似乎一下子长大了。我们不再迷恋无意义的挥霍和玩乐,而是回归正常中学生的生活:按时上学,在学校食堂解决一日三餐。周末爸妈不在家,便自己学着做点儿简单的饭菜。我们真的变成懂事的乖宝宝了,像姆妈曾经期望的那样,只是她看不到了。

哥哥收心之后,就像突然开窍了一样,成绩一路蹿升,初三时已名列前茅。爸妈自然高兴,妈妈说她这一年多也想通了许多,和爸爸商量之后,她决

定放下手头的事业,回家好好照顾我们兄妹。她说要好好培养哥哥和我,要把我们送出国深造,让我们不用像他们一样为了钱而奔忙。我第一次感觉她有些像一个妈妈了,可是,我发现自己并不依赖她,我更想念姆妈。

虽然我不再疯玩,乖乖上学,但并没有被哥哥的学霸体质影响,成绩只能算是中不溜。在外人眼中我文静内敛,但我骨子里却是个叛逆的少女,尤

其是面对家人的时候。妈妈回归家庭并没有让我接纳她,十多年来的疏离让我们之间的裂痕已不可弥补。我不讨厌她,只是无法亲近她。因为对家庭的疏离,在出国深造这件事上,我比学霸哥

哥先走了一步——我执意要去国外念高中。

哥哥非常反对,我却前所未有地坚定。在机场送别时,妈妈用力把我抱在怀里,默默地流泪。那一刻,我突然感觉她的怀抱有些熟悉,那一刻,我甚至有些动摇了,可我终究还是从她怀里挣脱。

独在异乡的求学生涯很苦,我英文不好,去超市买东西都费劲。我没有朋友,一个都没有,在同学们眼里,我大概就是一个沉默孤僻的亚裔怪胎吧。

害怕哥哥担心,我从来不跟他诉苦,只能把烦心事告诉初中的朋友们。但她们进入高中之后忙得不可开交,一次次因时差而不得不草草结束的聊天,让我明白揪着过去不放是没什么用的。来美国的第二个月的一天晚上,我趴在桌上,号啕大哭。

泪眼朦胧时,我的房门被轻轻推开,我看到一张皱巴巴、关切的脸。那一刻,我哭得更厉害了,我以为是姆妈回来了。我揉揉眼睛,发现是寄宿家庭的老奶奶。她慢吞吞地走到我身前,将手里的热牛奶放在桌上,然后慈爱地摸着我的头:“玫瑰,你还好吗?”

玫瑰的英文发音被她念得软糯悠长。我挤出一丝微笑,泪水却怎么都止不住。这声玫瑰,让我想起雨夜里,推门抱起我的姆妈。孩童时所有的困难,所有的不开心,她抱一抱就能帮我消融,而现在,需要她拥抱的玫瑰,只能独自面对这一切。

我想,我真的长大了。难熬的磨合期慢慢过去,我的英文越来越好,开始有了新的朋友。

每次假期爸妈催我回家,我都找各式各样的理由推托:打工、参加社区活动、跟朋友去旅游……总之,就是我很忙。

哥哥打电话跟我说妈妈想我想得晚上睡不着觉,白天神经衰弱。我默默在心里叹气,觉得心酸,却不肯继续这个话题。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变得这么冷漠。可能是因为独立生活让我变得坚强,可能是还记得她和父亲对我和哥哥多么不关心,可能,只是因为怨恨她当初赶走了姆妈。

高中的最后一个学期开始之前,哥哥告诉我他也准备来美国了,而爸妈不愿意继续这种儿女分离的局面,决定等哥哥来读书的时候卖掉家里的产业,一起移民过来。

听到这个消息,我有些恍惚。那些他们为之奔忙了大半辈子的生意,终于舍得放手了吗?他们终于意识到家庭的重要了,意识到自己还有一双儿女了吗?可是,我们已经不再需要他们了,不是吗?

“寒假你回趟家吧,说不定这是你最后一次回这座城市了。再说,走之前也应该和姆妈告个别吧?前几天,我和妈妈在街上碰到以前那家家政公司的阿姨,问到了姆妈的消息。”哥哥说

我揉了揉眼睛,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沉默了半晌,我点点头:“好,我回来。你不要告诉他们。”

寒假第一天,我坐上了最早一班回国的飞机。三年未见的哥哥已经身材挺拔,在机场,我扑到他怀里,给了他一个久违的拥抱。

据说,姆妈已经回了乡下。我们离开机场,搭乘火车,又换乘大巴,最后还坐了那种突突突的小三轮才算到了她的村子。哥哥转述家政公司那位阿姨的话说,姆妈被我们家辞掉之后,因为年纪大又背负着偷东西的名声,再也没有找到全职上班的家庭。于是,她在城里干了一段时间的零活儿之后,就回乡下了。

我听了很愧疚,可是除了愧疚,还能如何?这次匆匆回来,我不知道该给姆妈买些什么,却没忘从美国带回一箱高档苹果。想到姆妈咔嚓咔嚓吃苹果

的声音,我就觉得温暖。

在几个热心的乡亲的指点下,我们兜兜转转,终于找到了姆妈的家。那两扇陈旧的木门紧紧关着,我和哥哥敲了很久,里面才传来拐杖轻击地面的声音。姆妈开了门,六年不见,她很老很老了,脸上布满皱纹,拄着拐杖,腰弯了下去,眼神也变得很浑浊。

六年了,我甚至猜想她应该认不出我们了,可是,她只是微微一愣,就咧开嘴:“青槐,玫瑰。”

姆妈和我们聊了很久,她耳背,可无论我们说什么,她都笑着点头说:“真好啊。”

我握着她的手,关心着她的身体,她却问我爸妈身体怎么样。我看了眼哥哥,低下头,倔强地不肯出声。

“爸妈都挺好的,还想着来看您呢!”哥哥赶紧接话道。

我冷哼了一声,姆妈笑了笑,也不追问,宠溺地摸了摸我的脑袋。

“姆妈,我们一家要移民去美国了,以后就不能经常来看您了。”天快黑的时候,哥哥起身说道。

“真好啊。”姆妈灿烂地笑着,我想她压根儿没听清哥哥在说什么。

我感觉眼角一酸,把那箱苹果搬到桌面上:“记得您爱吃苹果。”

姆妈愣了一下,笑了,指指自己稀稀拉拉的牙,摇摇头:“玫瑰长大了,懂事了。不过姆妈吃不了啦!“

那一刻,我再也无法压抑自己的情绪,冲进院子,默默哭起来。有些遗憾,终究无法弥补。哥哥一直后悔那天没说出真相导致失去了姆妈,我也后悔没能早点回来,给姆妈买许多许多的苹果。

“走吧,今晚我住酒店,明早回美国。”我抹了抹眼泪,对哥哥说。

“回家吧。”哥哥摇头。

我没有说话,执拗地低着头。

哥哥叹了口气:“我们小时候犯了那么多错,姆妈一次次原谅我们,你就不能原谅爸妈吗?他们已经决定放下所有事业,弥补过去对你的亏欠。”

我抬起头,看着哥哥:“所有遗憾,都能弥补吗?”

“我不知道。”哥哥抓着我的肩,“可是,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如果你今天离开,谁知道明天这会不会成为一个新的遗憾?三年前,你出国那天晚上,我告诉妈妈当年那些钱是我偷的。她很内疚,一直在寻找姆妈,可是当年那家家政公司倒闭了,根本没法找。要不是这次在街上碰到那位阿姨……”

是这些?我愣愣地站在那里。我看着哥哥眼神里的恳求,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一直刻意忽略一件事:当年那个雷厉风行的女强人,早已变成一位婆婆妈妈的家庭主妇。这三年,妈妈在努力改变,是我将自己牢牢锁在童年的回忆里,拒绝她的靠近。姆妈老了,可是三年没见,妈妈又老了多少呢?

“玫瑰长大了,懂事了。”不知何时,姆妈走到院子里,她摸着我的脑袋,不知是否听到了刚才的对话。

“那……那就回家吧。”我低下头,瓮声瓮气地说。

“不用了。”哥哥冲我晃了晃手机,屏幕上显示着爸爸发给他的短信。

“玫瑰!”我还来不及埋怨他告密,迫切的呼唤声便从院外传来。我转过头,手里大包小包的爸妈正从一辆三轮车上跳下,朝我跑来。

我回过头,姆妈依旧笑得一脸慈祥“真好啊!”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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