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夜访

不止大泱战士，不止棘人，还有男女老少，妇人幼儿，那是真正的血流成河。亓琨愣在那里，满眼鲜红，发不出一丁点声音。他第一次意识到战争会死人，第一次意识到他的太平安稳是这些人用命换来的。

亓琨再抬头，便看到太阳底下站了个人。

亓琨看到一根笔直的脊梁。那人身披银色战甲，一步一步向着太阳走，背影坚毅。他身上干干净净，映着光，亓琨却一眼瞧见他肩甲上挂着的红手绢。

坊间曾有传言，先司战沈知与司商之妹叶倾一见钟情。叶倾是当时有名的才女，容貌才华，甚至于武艺，皆是上乘。叶倾敢爱敢恨，当初见到沈知的第一眼便丢了方红手绢给他。沈知也是因着这没来得及躲开的红手绢抬头看到了楼阁上的叶倾。

叶倾一身红衣，笑着说，“沈公子，我这定情信物，你收还是不收？”

沈知后来总逮着他儿子讲这红手绢的故事，这故事在沈知说书一样的嘴下传遍秦郡，再后来秦郡的姑娘们得了真传。每次沈知他儿子，也就是国将沈帱经过秦郡大街，总是满身都是红手绢蓝手绢白手绢。沈帱风流倜傥，对这些手绢大多报以回眸一笑，回到家就一条一条拿到沈知面前炫耀。

沈知也不生气，挪揄道，“你再多也比不上我这一条。”

后来沈帱便抢了沈知视若珍宝的红手绢，每次打仗都挂在肩上，像是一种雅趣。

亓琨一直知道国将沈帱未死，因为他曾亲眼看到。

亓琨轻轻笑了，他还真是愚蠢，他的小先生破绽这么多，他却从未怀疑过。沈无，沈帱。

吾将。

沈无一直想让他立心，却原来冥冥之中早已立好了他亓琨一颗心一根骨。十二年前那轮落日下的背影，早在他心里种了骨。

亓琨的笑没多久便放平了，他的小先生分明是天之骄子，为何隐姓埋名？为何自甘堕落？

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而沈无知道的？

门外星光灿烂，映出门内沈无略弯的眉眼。大抵是夜风带了几分凉意，沈无把手缩进了衣袖里，只露出隐隐约约一截指尖。亓琨低眸，脑子里没有被欺骗该有的愤怒，倒是心尖都缩了缩，想知道他的小先生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再回神，就看见沈无手里拿着灯看他。

亓琨也对他笑。

沈无皱眉，“站着傻笑什么？还不赶紧过来付钱？”

亓琨心里很微妙，想知道沈无哪里来的自信，揣着个天大的秘密还好对他吆五喝六的，“是是是，这就来。”

唉，他真怂啊。

店主年纪也不大，瞧着也是位眉清目秀的公子，可惜坐在轮椅上，双腿无法行走。亓琨一边摸钱，顺口问了一句，“大泱大赦，为何吾友这里独卖丧灯？”

那公子微微一笑，“在吾王生辰礼上添了晦气，还请吾王见谅。”

亓琨一愣，沈无也有几分震惊。和亓琨对视一眼，亓琨沉声问，“吾友认识我？”

那人处变不惊，依旧淡然道，“先父曾在朝为官，吾王一双碧瞳自是最独一无二的象征。”

亓琨还想再问，那人却抢先道，“吾王买丧灯，可是要祭人？”亓琨想起正事，天色已晚也不好再耽搁，只好暂且放下心中猜疑，和沈无去放灯。

沈无并未多说，他平日里未认真注意过这位店长，见得多的都是一个伙计。现在一看却觉得这人眉眼颇为熟悉，却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待亓琨的背影消失，轮椅上的公子勾勾唇，眸子里一片凉薄，“卖丧灯，自然是要添晦气。”

两盏灯，飞的稳而高。亓琨瞧见沈无专注的样子，看似不经意的问，“苍韧，你可想找回你的父母？”

沈无道，“这么多年，怕也找不到了。”

亓琨眸色深沉，“你可还记得他们的样貌特征？我可以帮你找。”

沈无轻笑，“你想套我的话？”

亓琨一愣，没有说话，没办法，他的小先生太聪明了。

沈无却说，“吾父吾母确实死了，你肯定也知道我先前说的什么走散，都是哄你的。”

亓琨脱口而出，“霍圩也不知道？”

沈无“呵”了一声，“是啊，我骗了所有人。”

亓琨却笑的更盛，“那我就放心多了。”

沈无：“……”他回头看了看，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一种被窥视的感觉。

凤仪殿里，苏眉坐在院子里，看见天边隐约有两个白点，问身边的丫鬟，“弄晴，吾王还没回来？”

弄晴应声道，“还没有，说是去吾习家串门。吾王一向玩心重，以往每年生辰总要偷溜出门，吾后也不必太过忧心。倒是您自己的身体要多注意，夜里凉，您还是回去休息吧。”

苏眉蹙眉，“我自幼习武，未出嫁时何其潇洒豪迈，而今困在这殿里。这王宫虽好，看起来丰衣足食，却是在一点点吞噬我曾经的洒脱之气，如今这根上精骨倒显得与废骨无异了。漠川今日成年，行事便再也不能同以往一样任性，恐怕我也护不了他多久啊。”

弄晴一惊，“吾后慎言，我自幼便跟随吾后，自然知晓吾后当年风采。只是往事已逝，还是要珍惜当下，就算不为您自己想，也要为吾王想一想，更何况……”

弄晴话未说完，忽听门外一句“吾上到”，两个人都是一惊。苏眉冷笑一声，天知道亓宇是什么时候到的，又听到了多少。

亓宇负手走进院内，苏眉行礼，“见吾上。”

亓宇表情没有任何异样，“无需多礼。”亓宇坐在石凳上，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漠川还没回来？”

苏眉低眸，“没有。”

“还是像个孩子一样，”亓宇轻声道，一双深色眸子里深不见底，“可惜我只有这么个王子。”

苏眉微愣，“漠川虽有不足，但总会成长。”

亓宇却话锋一转，“他与沈无倒是关系不错，去秦郡之前还势同水火的，这会又好起来了，当真是少年心性啊，脾气来的快也散的快。”

苏眉心里警惕，亓宇连她准备说的托词都一并说了，让她无言以对。苏眉很紧张，四十年也没看透亓宇的紧张。

亓宇说，“我先前同沈知的关系也很好。”苏眉猛的抬头，对上亓宇淡漠的眼神，“我们同学三十年，他任司战征战疆场的第一年中秋，日夜奔赴十几个时辰，硬是跑死了一匹战马，只是为了同我一起赏个月。但是我看到他的时候，脑子里第一个想法不是欣喜，而且他不该擅离职守。”

苏眉握紧拳头，压抑心头的愤怒，沉默不语。

亓宇“嗤”的一笑，“怎么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