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先生

“为人根本，当立心，心立好了，骨才生的正……”外面忽的刮起了一阵风，“砰”一声什么东西碎地的声音在屋里格外响，完全盖住了说话人本就算不上大的声音。

这是位看上去年纪不大的先生。

先生一身素袍，在这暮秋时节就裹上了一身绒披肩，身形依旧显得单薄。屋子里很宽敞，却零零落落没坐几个人，听见外面的声响，又忍不住走出去两个孩子。

孩子看上去都差不多大，十一二岁的模样，却个个体格健壮，精力充沛，走出门时步子迈的很是豪壮，从头到尾仿佛先生不存在。

先生未置一词，眼无波澜，已经见怪不怪。

因为这里是大泱。大泱王朝，地广物博，已经在这个地方繁盛了上千年，这是一个受到天神庇佑的地方，孩子一出生便是天生神力，又有其他地方所不能企及的高寿——大泱子民，正常生老病死，寿命都在两百岁左右。大泱以武为圣，大门口高悬的学舍二字，于他们而言与家里茅厕没什么区别。

先生像是没听到外面的声音，没看到离开的学生，继续说，“立心，即树德……”

他的话被打断了，学舍里一个少年抬高声音说，“吾习，你的意思是立不了心，就得不到一副好骨吗？”

这少年衣衫单薄，却绣着金丝宝石，模样极其端正，眸子是大泱皇族特有的碧绿色，年纪不大，已有了几分气宇轩昂的气质。

“吾习”是大泱对教习的称谓，大泱称人，以“吾”为基。

学舍里还剩下的两个少年也开口帮腔，“是啊，什么立心立德，我大泱子民，生来便有一副好骨，生来该受万人膜拜。”说罢，他们看向那华服少年，“更何况吾王生来钢骨，根本不必立什么心。”

少年并未说话，神色间却已带了几分玩味，显然对两位狗腿子的话甚是满意。

“漠川，你能坚持到这个时候，已然称得上是立心。”先生面色不见半分波动，对他的挑衅全然不在意。

亓琨，大泱王子，小字漠川，在大泱，长辈对晚辈通常称小字。

亓琨被他不惊不扰的一句话莫名激起了火气，这火气倒不如说是小孩子闹脾气。亓琨黑着脸走出学舌，“我才不需要立什么心！”

他一走，另外两个狗腿子立刻跟了上去，还顺脚踢翻了几张椅子替他们的王子表达愤怒。

故意被放大的声音清清楚楚的让学舍里的人听见——“吾王不必气恼，他沈无算什么，竟敢直呼您的小字，总有一天我们会让他离开这里……”

一直未曾有过表情的先生这会儿却忽然笑了起来。

他有着一张极好看的脸，一身素袍像个仙人。他看着空空荡荡的学舍，忽然就明白了当初教他习的先生的感受。

沈无自言自语，“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啊。”

他自顾自的把歪七倒八的桌椅扶正，无意间瞥见亓琨的桌子上已经被抠出了一个小洞，不用说，肯定是听习太无聊做的小动作。说实话，沈无感觉这小子简直就是当初他自己的翻版，极其厌恶讲习却又不得不乖乖在这里把时辰坐满——因为他是王子，大泱虽以武为圣，讲习之制却千百年也没消失，自然有其存在的道理。

沈无走出门外，外面早没了人影，入目小路，枯黄杂草。

脚前是一堆碎木屑，沈无瞧了一眼，认出这是学舍牌匾上的一个角，看来刚来那声响就是这牌匾被人打碎落地的声音了。

碰巧吹了一阵风，木屑滚的到处都是，给沈无让出了一条干干净净的路。

他往前走。

躲在屋子背后的几个孩子被这阵奇奇怪怪的风猝不及防一吹，手里弹弓莫名其妙歪了一点，一颗石子擦着沈无的发丝飞过去。他似乎毫无察觉，独自走在风里。

亓琨骂了那个废物狗腿子一句，却莫名觉得这画面有点眼熟。

沈无沈无，他为何要叫沈无呢？真是难听死了。

沈无转过一道弯，看见小竹屋，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勾起几分笑意，只是这笑意还没落到实处，就看见霍圩匆匆忙忙从竹屋里窜了出来，沈无见他步伐沉重，眼眶通红，心里一沉。

霍圩一抬头看见沈无，眼泪终于没绷住。

大泱子民，流血不流泪，霍圩这小子天天在他耳边吹牛皮，“天塌下来，我也不会哭。”

沈无快步走到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肩头。

“苍韧，吾父……”霍圩哽哽咽咽说着，沈无的心像是被扎了一下，但他的脊背始终未弯。这种时候如果两个人都弯了腰，谁来当那根撑杆？

霍圩忽然抬头，“你快进去见他最后一面吧。”

沈无站在门口，心里仿佛缩成了一团。

他迷迷糊糊往里走。

床上的老人生气少得可怜，只是眼睛还微微眯着一条缝。沈无握着手心，半晌才开口，“霍叔，我来了。”

老人仿佛回光返照一般用力抓住他的手腕，“苍韧，我……我不配啊……吾战若是见你今日光景，我……我有何脸面去见他们啊……有何……脸面啊……”

老人费力睁眼看他，沈无知道他要说什么，却像是被人掐了嗓子，道不出一句拒绝的话，只能任凭那几个字钻到他的脑子里——“苍韧……吾将……”

老人睁着眼，没了生息。

沈无再站起来时，眼前有一瞬间的黑暗，他咬破舌尖，堪堪维持清明，唤霍圩进来。

霍圩神色还是有几分怔愣，却已是将腰板挺直，不复方才柔弱之态，“苍韧，没什么的，吾父已活一百七十五岁，算的高寿。”

沈无想说——“但他是沈家神铁军的人啊！他本该至少可以活到两百三十岁！”他的话卡在了嗓子里，沈家？如今沈家又算什么呢？又剩什么呢？

他没了父亲，没了母亲，如今霍叔也去世，这世上，再也没人知道他沈无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