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江上寒意刺骨，起了动静的船只再难归寂静，一把把篝火腾起，霎时将半个夜空照亮，岸边渔舟唱晚，交相辉映，鸬鹚也被惊醒，舒展着羽翅，泅卧于粼粼江面上。
飞飞三人的眸中，是一片逐渐靠近的火光，如意环翠虽面有急色，却还是看向飞飞。
那被挟持的年轻后生在剑刃下慌作一团，抖着身子将双手举起，磕磕巴巴道：“别、别、别，我、我带你们去、去取船桨……”
飞飞给环翠使了个眼色，她立即会意，握紧手中的剑，凶神恶煞地让这人带她前去。
白衣女子踏着桅杆，身姿轻盈地落在甲板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飞飞与如意，察觉到身旁是田有望带人包抄上来后，方才吃吃哼笑一声，“果然不出田老大的所料，那货舱里还真藏着几只油光水溜的耗子。”
田有望哈哈大笑，“到底比不上宫使者你的洞悉力，若非你在甲板上忽然向我递了个眼神，只怕一时半会儿的我们还引不出这几个小娘皮呢。”
中计了！
飞飞心头闪过刹那的不悦，而后便宛若层层云朵沉淀下来，神色如潮水褪去般平静，嘴边更是勾起一抹讥诮。
上当了又怎么样，左右便是入了这圈套，就凭这些人，还能让她就范不成？
“宫姑娘，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么？”巧笑倩兮，明眸皓齿，即便是小腹微微隆起，一副妇人的慵懒孕相，船上的绝大多数男人也会为这别样风情所折腰。
宫南燕似笑非笑，神情冷却。
这个女人从最开始就一直给她一种不可控的危险感觉，江湖本就弱肉强食腹背受敌，她从一介孤女活到现在，靠的恰恰是这点机警的灵活性。
所以她非常信任自己的直觉。
“不请自来的客？”
如意拔出剑紧张地怒目而视，杏眼圆瞪，却也是在伺机跟飞飞商量对策。
“宫主，等环翠拿到船桨，咱们还是一道抽身吧，恋战绝非明智之举。”
宫南燕耳朵聪敏，想是飞飞几人被里三层外三层包围着，她难免有些自信于自己的制衡，等不及飞飞的开口，便出言嘲讽：“抽身？你觉得你们还能抽得了身么？”
“所以你要杀色使只是在做戏？”飞飞冷静开口反问，而后又柳眉轻蹙，自顾分析起来，语气笃定，“不对，仁义山庄可不是快活王的狗，若真是做戏，只怕你也叫不动仁义山庄的人配合你这出戏。”
“与快活城有合作是真……”清冷的眸子一瞬间锁定在宫南燕身上，“你要杀色使也是真。”
飞飞噗嗤笑出了声来，“当真是狗咬狗的一出好戏啊。”
宫南燕冷下脸任她嘲，直到现在，她从这女人脸上都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焦虑害怕，可见其是真的聪明，也是真的平静。
“死到临头了还胡言乱语！”宫南燕自当看不惯她这样风轻云淡，更重要的，她还顾忌着身边的田有望，是决计不可让他听到并且相信色使与朱七七是死于她手之言！
杀色使是她的私事，从前暗地里的勾当阴姬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没看到，可她这回杀的是色使，她没把握阴姬不追究，倘若阴姬不追究，若是闹到明面上来，既然撕不开两家的牵扯，说不得就得拿自己来平息快活王的怒火了。
飞飞听到身后细微的响动，察觉如意微微一侧的目光，便知是环翠回来了，如意神色明显松弛，说明环翠事情已然办妥。
自此心下大定。
才要继续与宫南燕周旋，余光忽见她身侧的田有望动了一下。
那动作极细极快，小到飞飞以为自己花了眼，可是心下却重重一沉，就是这一个错眼之间，事情超出了她的预料。
身后是刀剑入肉的声音和女子猝不及防的惨叫。
耳边是如意惊慌失措的大呼，“环翠——”
几乎就在同时，飞飞回过头去。
只见船桨与佩剑从环翠的两只手中慢慢滑落，环翠吃痛地看着胸前穿心而过的匕首，不敢相信一秒前还是受自己辖制的人质，怎会在下一秒就变成了杀自己的刽子手。
她想说话，血却在下一刻从口中涌出。
反观伤人那厮刚刚完成了田老大交给自己的扮猪吃虎的任务，折了其中一个战斗力，正是趾高气扬之际，忽而眼前一花，紧接着剑光一闪，他就感受到了脖子上的刺痛。
飞飞的出招落在众人眼里，快得只剩一道残影，谁都没看清，就见到地上的剑不知何时跑到了她的手中，而刚才还在沾沾自喜的船员，这会儿已经倒在地上，眼睁睁看着生命从脖子的剑口处慢慢流逝。
宫南燕等人大骇，拔出武器，一触即发。
如意跑过去一把抱住环翠，拼了命地给她捂住伤口，惊慌的声音反复冲刷进飞飞的耳朵里。
她没回头，而是一动不动盯着面前的众人，嘴边的浅笑带着嗜血的气息。
宫南燕的直觉告诉她，很危险！
“宫姑娘，几次见面，飞飞自认算是有礼相待，可若以此以为可以欺辱到飞飞头上，恐怕就错了主意了。”飞飞冷眸一眯，檀口轻启，“手中剑出，诸位有什么遗言便留到十八层地狱再说吧。”
江面泛起飘摇的薄雾，雾气漫过甲板，夹带着腥香，似乎冥冥中，有一只无形的手，企图借此薄雾，掩去船上堆积如山的尸体。
而这一切的发生，都不过短短一炷香的时间。
如意紧了紧怀抱中的环翠，朦胧着泪眼，盯着自家宫主，提剑朝着重伤倒地的宫南燕而去。
血顺着剑柄，一滴一滴砸在甲板上，催开了朵朵血莲。
如意没有乱了方寸去影响飞飞，实在是环翠伤在心口，她已经第一时间让环翠服下了幽灵宫的灵丹妙药，可还是回天无术，她们又身处茫茫江心，下船到送医也需要许许多多的时间……环翠是救不回来了。
只怕宫主方才就看出来了。
所以唯一能做的，就是替她复仇。
如意声音缥缈，不知是哭是叹，“环翠，你瞧，宫主心里还是有你的。”
若真像宫主平日里所表现的那般不近人情，此刻船上又怎会是这样一副血流成河的场景，别的宫女如意或许说不好，但是她和环翠是与宫主从小一同长大的，她们之间是有割舍不断的情分的。
纵然后来宫主心性大变，纵然她多次说要惩戒她二人，又何时真正对她们动过手呢。
环翠虚虚睁眼，大而亮的眼中渗满了泪水，是对死亡的恐惧，也是对如意和宫主的不舍。
她用尽自己的力气，哀哀切切望着飞飞的身影，手指挣扎了半刻，到底没抬起来，汹涌的泪水终于还是将视线模糊。
“好妹妹，你可是要说什么？”
环翠扯了扯唇瓣，提着最后一口气，终于攥紧了如意的衣服，像是要把重于自己生命的东西都一并交托出去，小声嗫嚅着：“告诉宫主……让她好好的，永远不要……永远不要为难自己……”
她的宫主，一辈子过得太苦了啊，她想让宫主放过自己……好好去过属于自己的人生……
如意看着环翠的嘴一张一合的，到后面彻底没有声音。
衣物上的手劲忽然一松，那颗娇俏明媚的小脑袋瓜，带着仅剩的余温，就这么偏进她的怀里。
亦如当年，十多个六七岁的女孩子在禁室中厮杀，最终只有她们俩相互依偎着，从那暗无天日的试炼中熬了过来。
如意的泪再也收不回来，泣不成声。
如意的哭声太过哀恸，飞飞脚下默然一顿。
“你敢杀我……你就不怕神水宫和快活城踏平你的幽灵宫么？！”到了这个时候，宫南燕还在放狠话。
其实并非她无脑子，不过是一边叫嚣着营造出一副无脑的样子迷惑飞飞，一边不着痕迹地后退至船上围栏。
看起来，她是想跳江搏一线生机呢。
焉不知早被飞飞识破。
就在她想要纵身一跃的时候，回神的飞飞径直将剑掷过来，扎进宫南燕的右肩，狠狠将人钉死在围栏处。
宫南燕这才真慌了，眼见这杀人不眨眼的女罗刹离自己越来越近，她忍着剧痛，服软道：“别、别杀我……”
“这一船的人都得死，你凭什么例外？”飞飞神色略有嘲讽，话语格外冰冷。
说完，便掏出了随身携带的那把匕首。
被匕首上的寒光晃了眼，宫南燕挣扎着大叫，慌不择言，“别杀我别杀我……你不是想知道神水宫和快活城所谋的事情吗，你不杀我我就告诉你！”
飞飞果然迟疑。
要知道为了撬动这大厦的根基，她和冯永廷前前后后忙碌了多久，碰到的也不过是皮毛，这毫无疑问，是笔意外划算的买卖。
在宫南燕瑟缩不安的期盼中，飞飞默默收起匕首。
正当宫南燕要长舒一口气时，一只莹白的手忽而攀上她的四肢，在她未曾收回的愕然眼光下，轻轻一折。
四肢皆断的宫南燕还来不及咒骂，剧痛使得她溘然昏过去。
飞飞又用绳子将人绑好，这才沉重地回望了一眼。
那个天真爱笑的小宫女，已经紧闭双眸，安安静静地躺在如意的怀中，她的脸上没有悲伤，没有痛苦……只有坦然离去的宁静。
飞飞没有去环翠身边，转而步履沉重地走到船边，这一刻只觉得很累，什么话也不想说，望着朝前而去，永不回头的江水发呆，几欲燃烧殆尽的篝火将地上的影子拉得格外狭长。
天边微微泛起了鱼肚白，晨曦似乎在努力驱散无边无际的黑夜。
她第一次生出了几分认命感。
从前，不论是她，还是那个她，只是以为老天爷不曾眷顾自己，到了今日，她方才清晰知晓，老天爷与满天的神佛何止是不曾眷顾，分明是苛待于她。
她没有的，它们不曾想过让她拥有，她拥有的，它们想方设法将其从她身边狠狠剥离。
从未有过的窒息感袭上了心头。
这股感觉令她惶恐，令她无措……最终却也为她渐渐所接受。
眼中是压抑着的水雾，她知道自己不想笑，可嘴角却还是浅浅扯动起来。
是无奈又是清奇的认知。
她诞生于一片黑暗，在一片黑暗中扎根壮大，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使命，她生来就是保护白飞飞的。
可是日复一日的暗中保护，她到底生出了对外面的向往。
明明她也是白飞飞，那么她为什么就不能成为白飞飞呢？
在这样背离初心的隐秘驱使之下，她哄着主人格陷入了沉睡，她终于也能是白飞飞了。
可是成为了白飞飞，她才知道，自己会不受控制地产生那些复杂的情感，平静如水的心会被某些不经意的瞬间所触动，她不能再向从前一样躲在黑暗里偷窥，冷静抽身。
一滴泪，缓缓划过脸庞，也仅此一滴而已。
是为了环翠，也是为了那份……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所拥有的一切，一个接着一个远去的孤寂。
她，好像越来越像那个外冷内热，有着太多炽热而真挚情感的白飞飞了。
如果她最终成了她，那她还会存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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