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不同于纸醉金迷彻夜笙歌的秦淮河畔，亥时一过，灯市街便如老人入定般徐徐归于寂静之中，欢声笑语莺歌燕舞皆化作一粒粒石子投入平静的湖底。
夜半无人，偶有窃窃私语，也很快被街上宵禁的巡逻声打断，放低音量，慢慢的，再也听不见。
随着二楼最后一点灯光熄灭，整个红袖坊也沉沉睡去。
宫南燕觑着脚下黑了的房间，顺手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这是她下意识的习惯了，她总是要这样出尘不染的，无论何时何地，只因有人喜欢她这样。
白日里那个女人的眼神，叫她颇为不喜，她不喜欢别人用那种探究的眼神打量自己，这样会让她想起还没入神水宫前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
当年用这种眼神打量自己的人，后来全都被她一一折磨死，当今世上，能用这种眼神打量她还平安无事的，放眼望去，也仅有她的宫主，水母阴姬一人而已。
无他，这是自己愿意臣服于宫主之下所赋予她的权利，至于那个女人……
可惜了那双秋水剪眸，似无情，似多情，泫然欲泣，欲语还休，她毁定了！
宫南燕抽回横在窗槛的木条，自飞檐而下，轻轻揭开窗户，一个闪身就入了里屋，轻盈如燕的身手倒不负了她名字里的寓意。
室内昏暗，幔帐似轻烟从房椽上垂下，将整张床包裹其中，影影绰绰的仿佛有人寐于此间，轮廓起伏，不甚真切，曼妙不已。
宫南燕嘴角勾起一抹讥诮，一步一步向床边走去，脚下无声，心中却忍不住嘲弄，思及那女子见识她杀人之后与她对视一笑，还道是什么有胆识的高手，不曾想，却是人傻胆大，竟半分不设防，当真是活该短命！
如此想着，人已近窗前，她掏出怀中用来做装饰的匕首，挑开帘子后，猛然便朝着头部的方向狠狠刺过去。
随之而来的并非是刀入骨肉的触感，反倒软绵绵的，她眉头一皱，轻易挑起刺中的东西，借着外面月光一瞧，竟然只是一个枕头，再一瞧床上，堆叠起来不过是一床被褥罢了。
中计了！
被人愚弄的火气从脚底直冲脑袋，在她生起提防的同时，身后一阵微风扑过裸露的脚踝，叫人无端颤栗。
宫南燕飞身而起，顺道扯下一截帐子往身后甩去，暂时抵挡住来人的攻势，随即错开几步站定。
月光下，就这么暴露出了她今日新识得的那双眼睛，而那张脸，却错落在光明与昏暗之中，似真似假。
飞飞请君入瓮，早已恭候多时，本就打着试探一二的想法，自然出手不留情，不给宫南燕多加思索，立刻变换掌法袭过去。
狭小的屋子内，二人移步换形，你来我往，招招弥漫杀意，仿佛今日便是对方的死期。
宫南燕越打越心惊，凉爽的屋子里，她额间竟然沁出丝丝汗意。
神水宫本就凌驾在中原武林实力的塔尖，而她更是神水宫里数一数二的高手，这些年与多少江湖上颇有威望的人动过手，能够与自己不分伯仲的屈指可数，可这个女人竟然能死死压制住自己，她才多大？
江湖上何时有了这样一号厉害人物？
与宫南燕心里的惊涛骇浪所不同，飞飞越打越精神，想到白日种种，竟然升起了一丝招揽同盟的想法，手上动作也不自觉放慢许多。
宫南燕被飞飞打掉了匕首，看着飞飞那姣好的容颜，又不知思虑到什么，顿时火从心起，暗自咬牙，既然功夫上不能突破，那就只能用神水了！
这么想着，她抬手虚晃了飞飞一招，趁其松懈之际，迅速从怀中掏出神水，对着飞飞的方向就泼洒过去。
飞飞反应比宫南燕预计得要迅速多了，毕竟她脚下轻功已然出神入化，纵身一跃，顺势将房中圆凳踢向宫南燕，凳子被宫南燕从半空中直接劈作两半，而飞飞脚下的地方已经被神水腐蚀得冒出缕缕白烟。
飞飞朝烛台的方向扔了块火石，擦燃了烛火，房间登时灯火通明。
宫南燕冷不丁被乍起的光晃了视线，于是抬手遮挡，待自己慢慢适应后，瞪着那女人，冷意泛起，“和神水宫作对，你可想好了！”
“身手不错。”
飞飞唇边溢出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没有因为“神水宫”而乱了方寸，就着身侧的圆凳，慵懒的坐下，伸手倒了两杯茶水，示意宫南燕过来与她一同坐着休息会儿。
宫南燕眼神一凛，尚在犹疑。
看对方的态度，心知自己一时半刻必然拿她不下，何况今日是自己擅自惹事，凭这女人的身手，若真想对付自己，何须假模假样叫她饮茶，必是示好罢了，既然给了自己这个台阶，若不顺势下来，就是不知好歹了。
想通之后，宫南燕也不急了，讥笑一声，心安理得地过来坐下，稳稳当当接过飞飞的好意。
茶水沁人心脾，入喉回甘，宫南燕一饮而尽，静静盯着飞飞为其蓄满的茶杯，突然出声，“是我孤陋寡闻了，不知江湖上日新月异，什么时候竟然多了你这么一尊大佛……看你房中早有准备，只怕知道我今夜会来吧……”
“你究竟是谁？”宫南燕眼风一扫，直逼对面之人。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看到了你给快活王找的麻烦，我觉得咱们也许可以好好聊一聊。”飞飞支颐着，摇曳的烛光落在她的粉腮上，袅袅火光的倒影在清澈的眸中，格外清晰。
她看起来很自信，一切尽在掌握中，连说着话都这么不疾不徐，款款而谈。
宫南燕不答，反问：“怎么，你与快活王有仇？”
“一定要有仇么？”飞飞也是三份真七分假的周旋着，“快活王啊，武林翘楚，便是为了名头自然也是要与他为敌的。”
“他算哪根葱。”宫南燕冷嗤，并不认同飞飞口中的“翘楚”二字，她的话并非逞口舌，而是确然不认同，毕竟她可是见过快活王是如何跪倒在自己宫主面前乞求生路的，也就是神水宫避世已久，否则这样的人物有什么资格被奉为武林权威般的存在。
宫南燕的眼神又落在对面的人身上，盘算着这人约莫是凭借着神水猜出了自己的来历，她费心设了这个圈让自己主动钻进来，只怕是想找个帮手与她一同对付快活王。
可惜啊，此人有两点没算对，一个是神水宫与快活城如今算是有点子关系，再一个就是自己虽然杀了嵇康楼的人，却并非是与快活王有私怨，眼下两家背过人前有些牵扯，纵然自己对快活城的人多有不满，也不会在此时对快活王出手的。
宫南燕面有异色，虽是迅速一闪而过，却仍旧被飞飞捕捉到，心中疑惑却暂且按下，继续试探，“是啊，中原武林在武学造诣上日渐颓废，竟让个造了无数杀孽的无耻之徒钻了空子，成为了首尊，如此贻笑大方，岂非不让后起之辈跃跃欲试，神水宫莫非还坐得住么？”
果然是想拉自己一道，宫南燕不知眼前人所说的只为名头是真是假，此人不知来历，焉知找上自己是否是窥探出了神水宫与快活城背后的联系，自己虽私下里来找些小麻烦，但到底还是得顾忌着宫主，不能出手。
遂端起架子，客气回绝：“神水宫不问江湖事已久，此番我出宫，只是为了找人，姑娘所想，恐怕是要辜负了。”
“寻人？不知寻的是谁，我手底下还是有些人手的，也许可以帮助你。”被拒绝本就在飞飞意料之中，不过她不是一次不成便放弃之人。
“这就不劳你费心了。”这话说得可笑，神水宫难道没有人么，可只有她自己出来，自然就是秘密了，又岂会让旁人知晓。
茶喝多了也没甚滋味，宫南燕将空杯不轻不重磕在桌上，冷冷道：“今夜多谢你的款待了，我要走你不会不让吧。”
飞飞不忙表态，只将茶水放在鼻下浅嗅，明知宫南燕是个不好相与之人，那偶有失神的样子分明就是存有事情不便相告，今夜算是谈不拢了，权当点头淡交，若再拦着不让她走，她肯神水宫也是不肯的。
片刻过后，飞飞盈盈一笑，客客气气将人送出门。
临出门前，她叫住宫南燕，“江湖人口杂多，既然你没有动用神水宫的力量，想来是有不方便，我还是那句话，若有需要，姑娘尽可上门，我手上还是有几个人的。”
宫南燕沉吟须臾，狐疑的反问，“你就不怕我再回来拆了你这地方，还是说你不信我真的要杀你？”
飞飞笑得莫名，不见丝毫慌乱，“那也得你有本事杀了我才行，就凭你的身手和找对面晦气的行事作风，对我胃口，也许我们真能交个朋友。”
朋友？
宫南燕眼底又泛起嘲讽，更是有些咬牙切齿，她明知自己杀不了她，说这些话是讽刺她么？当真可恶！
抬眼盯着飞飞漂亮的脸蛋，冷光在眼中徘徊，终是晦暗的道：“你长得……还真是漂亮啊……”漂亮得让她起了忌惮！
飞飞不置可否。
宫南燕咬了咬牙，忍下不甘，转身融入夜色。
待人消失，如意方从后头绕出，看着飞飞，十分担心，“宫主，神水宫可不是好惹的，如今再被她们的人盯上，我担心……”
飞飞阖上门，意味深长的道：“谁说咱们要招惹神水宫，我要招惹的从来就只有宫南燕一人而已，她么，还代替不了整个神水宫吧。”
“找个擅长追踪术的人跟着她，瞧瞧她到底在找什么人，这个人情她不欠也得欠。”
“是。”
……
丑时方敲了二声，红袖坊二楼最里的一间房里就起了明火，很快街上人影攒动，慌乱的脚步声与“走水啦！”之类的嘈杂声响成一片。
幸而火势不大，只烧毁了两间厢房，被巡逻的侍卫及时扑灭。
飞飞与一众女子立在坊外，等待侍卫们收拾火场，火起得突然，她匆匆忙忙间只来得及穿戴好衣物，连头发都没梳，散着一头青丝，这会儿脸上清冷，无甚表情。
与领头的侍卫长道了谢，又给了不菲的人情，才好生客气的将人送走。
如意凑近，只瞧见自家宫主面若冰霜，眼中淬冰，侧头打量着红袖坊的损失，冷笑之中分明带着怒火，“宫南燕这个疯子行事诡谲，还真是小瞧她了。”
这火没有冲着要人命去的，却也足以膈应飞飞几日了。
真当宫南燕是好性儿呢。
与狼共舞，与虎为谋，就得做好被这些畜生挠几下子的准备。
津ICP备2022002164号-2 © 2016-2023 iHuaBen.com 版权保护声明 不良信息举报:jubao@ihuaben.com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