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万言千句掩相思

永琪轻手轻脚的推门进去，小燕子大概已经睡熟了，侧着身子朝里睡着，白嫩的手臂露在外边，被子胡乱的搭在身上，也许是因为热，衣衫半敞着露着香肩，一张俏脸在月色中褪去了白日的明媚张扬倒多了几分柔和，他抬手轻抚过鬓边的那缕缕青丝，敏感的觉察到她好像动了动，但只那么一下，又恢复了平静。

看来是醒了，但是气还没消没打算和他说话。

永琪感叹这丫头气性果然是大，也索性装了下去，坐在榻边望着她自言自语的说话，从他已经处理好倚竹的事情到他去木兰围场的行程，絮絮叨叨说了半天小燕子甚至都要装不下去，打算下一秒就睁开眼时，他突然起身离开。

身边的温度骤然消失，小燕子条件反射的紧闭着眼睛屏住呼吸，夹杂在脚步声中的一声沉沉的叹息显得格外的清晰。

她终于没忍住睁开了眼，翻过身来向外望去，景阳宫的灯火通明，一盏盏灯笼把他的影子拉的长长的，从房门口缓缓移动着却也一点点的从她眼前消失。

一直到宫门口，他终于停下了步子，没回头也没出声，只是挥了挥手，月光下的昏黄的影子被青石板分割成无数个小块，一齐晃动着在与她告别。

又潇洒又带着眷恋，不带一句话甚至没有一个眼神的告别，却偏偏让她心动又心痛的无以复加。

从小到大，她已经习惯了没有任何告别的离开，比如父母的横死，比如记忆里哥哥的突然消失，比如骤然赐下的指婚。可这一次却有人肯在她耳边解释自己的不得已，诉说自己的不舍，约定来日的相见，甚至还记得和她挥手告别。

她心里哪还会有气的，剩下的只有后悔。

后悔明明他说的那么有道理，明明自己也理解，明明人家已经过来道歉，明明有那么多的机会她可以睁开眼亲口与他告别，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连句话都没说上。

她追着跑出了门口，拼命的想闭上眼把脑子里关于永琪的画面都抹去，却偏偏耳边全是他刚刚温和的话语，脸颊上滚烫的全是他指尖流连下的痕迹。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永琪不在的日子，一样也不一样。景阳宫一切如昨，除了第二日倚竹离了景阳宫去了延禧宫当差，其他的和往常并无两样。她还是和以前一样早起去慈宁宫请安，捧着把瓜子看这些娘娘们争风吃醋好不热闹，半晌午的时候在御花园坐着和几位福晋格格闲聊天，听她们谈那些无聊至极的诗词歌赋，下午的时候跑到太液池喂会锦鲤，到了晚上就窝在榻子上看永琪带回来的那些话本子。日子过的还算充实，只除了她的那颗心。

坐着的时候时常走神，眼神望着御花园尽头的那条甬道想着从前这个时辰总能看到永琪下朝回来的轻快步子；喂锦鲤的时候望着悠悠的池水突然有点感慨，如果她是流水的话该有多好，那样也能流到木兰围场去；晚上看话本子时也总看不下去，原本津津有味的才子佳人月下幽会她总会不自觉的代入永琪的脸，然后羞得满脸通红在床上打滚，最后裹着被子终于不得不承认，她好想好想永琪。

这种情绪在送乾隆一行前往木兰围场时更甚，大半个月过去，木兰秋狝大体都准备妥当，乾隆大笔一挥浩浩荡荡带着一群人往热河行宫走，她望着在风中展展的龙旗，又开心又难过。

开心的是乾隆一走至少说明木兰秋狝一事过半，永琪再有一个月肯定会回来，不开心的是他带了这么多人甚至包括了几位大臣家的格格却偏偏也没自己的事。她作为永琪的福晋，理应在深宫中无聊的消磨时光。

于是后续的一连几日请安她都是无精打采的不再像从前那般俏皮话说个不停引得满堂欢笑，令妃关怀的看着她，“是不是哪不舒服？瞧着你这孩子都没从前那么欢快了。”

她啊了一声回过神，随口扯了句天太热没什么胃口还总犯困，所以精神头不太好。感谢令妃的话还没说出口，皇后就诶呀一声拍了拍手，“难不成是有了？这可真是大喜事呀！”

后宫对于子嗣一事的热爱实在是非同一般，话音才落似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她依旧平坦的肚子上，小燕子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理智告诉她快也不能这么快，可心底竟然也升起了一道浅浅的期盼，万一呢，会不会是真的呢？

见她没否认，连老佛爷都来了几分兴致，连忙让人去请了太医，无数人的眼睛都盯着太医的那顶红穗帽子看，看他低头皱眉又摇头，最后作揖道“福晋想必是忧思过盛，夏日炎炎，待臣开些清凉解暑的方子，福晋也请放宽心。”

虽然早就猜到，但真的不是还有点小失落，老佛爷捻着佛珠不说话，令妃自觉是自己惹出的事情有些愧疚，岔开话题道“是不是永琪不在你这心思也不安？皇上也是，人家新婚小夫妻正是浓情蜜意的，他偏要把永琪派去什么木兰围场。”

有几天没见的永嘉今天不知怎么也来了，听见了就笑，“娘娘这说的哪里的话，五哥受皇阿玛爱重，多少人也求不来的福气呢。”说完给了小燕子一个眼色，她扯了扯嘴角，也打起了几分精神参与到了新的一轮的闲话家常中，等到好不容易熬到了散场，拉着织秋漫无目的的在御花园随意逛着。

夏日的蝉鸣声声扰的人心烦，她顺手揪起一朵花放在手心把玩，突然有点明白为什么那些后妃福晋们那么爱争风吃醋颠三倒四，大概是因为丈夫不在身边也没个孩子要养，日子每天过得太无聊吧。

可她也越来越感受到，日子不能这么过下去，她再憋在这个皇宫里，要不会疯，要不会成了和这宫里的万千女性一般的长舌无聊的妇人，可无论哪个都不是她欣赏的那个潇洒肆意的小燕子。

“五福晋吉祥”

思绪被问安声打断，她抬头一看，竟然是永琪身边的伴读福尔泰。

永琪已经走了好几天，如今终于见到一位和他有些关系的人难免激动，她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激动的向前一步，“你没跟着他去？那你有没有他的消息啊”

尔泰有点惊讶的看着手舞足蹈的小燕子，心想这两口子倒真是有意思。一个口口声声说娶的福晋古板又无趣但还塞给自己一封信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交给小燕子；一个呢刚刚看着好像愁云惨淡心事重重的一秒就变成了这幅张牙舞爪的样子，着急忙慌的向他打探消息。

不过好在，她问对了人。尔泰一边拿出书信一边要行礼，“回福晋，臣”他才弯下腰就被小燕子打断，一把夺过他手里的信眼睛弯的都要看不见，“永琪给我的信？”

虽然是疑问，但语气里满满的都是笃定与欣喜，三步并作两步的跳上亭子靠着柱子坐下，急切的拆开信开始看，纸张被风吹的呼啦啦响，尔泰好奇的伸长脖子看去，却只看到了一个又一个的圆圈。

啧啧啧，一向正经的五阿哥，原来还有这种情趣呐。

尔泰憋不住想笑，然而嘴还没咧开就看着小燕子把信纸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最后叉着腰怒目而视，“福尔泰！这就是他给我的信？”

“是，是啊！”

“我是不怎么认字，但是我也能看出来是不是字！画一堆圈圈来蒙我啊，不想写就别写，想羞辱我就直说，也不用一个字都不写画着一堆圈来嘲笑我没文化！”

尔泰错愕的看着她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才明白过来她压根没看懂，一时间也不知道是要嘲笑永琪瞎折腾还是同情他一腔心意无从诉，挣扎了一番后还是作为好朋友的道义感占了上风，夺过她手里的‘圆圈’指着解释，“你这就是冤枉永琪了。他就怕你不懂，选了首最简单的情诗《圈儿词》，

相思欲寄无从寄，画个圈儿替。

话在圈儿外，心在圈儿里。

我密密加圈，你多多注意：单圈儿是我，双圈儿是你；

全圈儿是团圆，半圈儿是别离；

绵绵相思说不尽，一溜圈儿圈到底……”

大概是因为读情诗，尔泰收敛了往日吊儿郎当的语气，读的缱绻又温柔，好像真穿越了时光看到了写下这首诗的人满腹心事，读到最后甚至都有些感动。

然而才一抬头，却正对上小燕子的眼睛。

他好像明白了当初新婚之夜他问永琪新娘子长得好不好看时永琪说的那句话，“好看，尤其是那双眼睛，美得摄人心魂。”

这双眼睛实在是太好看了，也许是因为思念，也许是因为感动，大大的眼睛溢满了泪水却被她忍着没落下一滴，眼含春波却更加的迷人，亮盈盈的仿佛映着天上的星河，最后又爽朗一笑，小心翼翼的折着书信，嘴上却依旧不饶人“整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看他回来我不骂他！明明就是嘲笑我没文化”

“谢谢你呀尔泰！”

她眼神一转笑眯眯的与他道谢，并没有他想象中会有的小女儿的梨花带雨与重重的思念情深，反而是极快的收拾好了情绪，眨着眼睛问他，“那你是见到他了？他好不好，木兰围场又好不好玩？是不是真的像传闻中那样特别大特别阔，有好多好多的鹿马牛羊和草呀花呀的？”

说到后边的时候她一双眼睛好像能射出光来，话里全然没有任何的悲伤，情绪转换之快让尔泰十分震惊，愣了两秒才应了她的话，“挺好的，就是比较忙。木兰围场嘛，是蛮好看的，特别是这个季节，那漫山遍野五颜六色的野花绕着蝴蝶翩翩飞舞，抬头是蓝天白云，躺在草地上随便衔根草睡觉，想想都觉得舒服呢！”

小燕子的思绪随着他的话飞到了百里之外的木兰围场，脑海里勾勒出一幅幅美好的画卷，夕阳下万丈霞光笼罩着永琪策马狂奔的身影，手起鞭扬，衣服在风中被吹的鼓起又落下，十足的潇洒与张扬。

“那你们猎到过什么东西吗？”

“当然啦，不说今年，就是以前，我们每次都是头筹呢！什么鹿啊熊啊，飞禽走兽的就没有我们猎不到的！”

“难不成还有小燕子？”

“啊？肯定，不能猎吗？”

“当然不能了，我就叫小燕子呀，那是我的本家！”

尔泰哈哈大笑，“福晋啊，你这个笑话，可真是好笑。哪有人和鸟当本家的哈哈哈哈哈哈哈”

小燕子一本正经的表示怎么没有了，尔泰接着这话题又讲了很多从前在木兰围场的趣事，一个说的绘声绘色时不时还要站起来模仿两下，一个听的津津有味笑的前仰后合，连连鼓掌。也不知道说了多久，日头偏西天色已经有些暗，尔泰口干舌燥的正打算停，小燕子却依然神采奕奕的好奇心不满，招招手让织秋端来了一壶茶，双手捧着，“我每天都要无聊死了，你好好和我讲一讲好不好？”

“啊？你想听什么啊？”

“什么都行啊！关于永琪的，关于你的，关于皇宫的，或者关于你那个每天绷着脸的哥哥的都可以。”说完她又附耳低语，“当然，你要是能给我讲讲宫里娘娘们的八卦趣事，我也乐意听！”

呼吸若有若无的撩拨着耳畔，抬手时不经意间刮蹭着脸颊，小燕子一脸八卦的挑了挑眉，眼睛眨呀眨的仿佛能勾人魂，尔泰突然觉得耳根子发烫，捧起茶杯猛的灌了一大口，说话都有点结巴，“我突然想起来我哥找我有事，我先走了福晋”

说完，他放下杯子落荒而逃，徒留小燕子诶了一声望着他的背影气的直跺脚，好不容易有个人能聊聊天，还跑的这么快。

一回到景阳宫小燕子就直奔书房而去，把门关的死死的然后又摊开永琪画的那些圈圈开始看。小手循着墨痕绕圈，仿佛能感受到他的温度与力度，在白色毡顶的蒙古包中，他大概也是如此，点着一盏烛火，绞尽脑汁的想以什么方式才能把自己满腔的相思情意表达的淋漓尽致又能让她看懂，最后只能拿着笔画了一个又一个的圈。

墨浓黑而密，正如思念一般，强烈又充沛。

可她揉了满桌子的纸团，墨水抹的全身都是，从鼻子到眼睛都被自己染了一处又一处的墨渍，也没写出一封自己还算满意的书信。

写诗吧，她不会背。

画画吧，永琪都用了。

随意写一封信吧，她提起笔却又不知从何处下手。

翻来覆去一整夜，等到织秋推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小燕子趴在桌子上一夜没睡眼下乌青整个人仿佛从墨汁中爬出来的唉声叹气的狼狈样子，没忍住惊呼道“天爷呀，格格您这是怎么想不开啊”

“我哪有想不开，我就是想写封信”说着她转身看了眼铜镜，也跟着大叫出声，“完了完了，我怎么成了乌鸦了！”

满屋子的宫人跟着笑，尔泰也跟着探头进来，一大早又没忍住笑出了声，“福晋啊，您怎么折腾的啊！”

小燕子瞪他一眼，“我不是想着你要去木兰围场帮我带封信嘛，礼尚往来的规矩我懂！”

尔泰哦了一声，“礼尚往来啊？难道不是情难自已？”

“哪有！”小燕子说着就要转身，却突然瞥见站在院子里的不少侍卫，奇怪道“你大清早来我们景阳宫拿东西还带着人，怕我打你不成？”

尔泰忙笑，“没有没有，这是皇上派的几位亲随，另有御林军两千，此次也会跟着前往木兰围场。”

小燕子一边听一边打量着这些人，突然眼神一转笑眯眯的看向尔泰，“你们一会就走吗？从哪个门出啊？”

尔泰老老实实回答了小燕子一连串的问题，有点迷糊的看着她乐呵呵的摆了摆手打算回屋，不解的又问了一句，“我一个时辰后就要走了，你真不给永琪带点什么？”

“他堂堂五阿哥还能缺衣少食的？我带什么！”

尔泰唔了一声突然有点心疼永琪，这位被老佛爷强逼着娶的福晋，好像对他也不怎么上心的样子。

永琪都看不上，那她会喜欢谁呢？会喜欢什么样的人呢？

心里突然涌现出一个不恰当的想法，他猛的摇了摇头，带着人走出了景阳宫，在正阳门外简单的休整后，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的向北出发。

到京郊时已经是晚上，队伍在燕山脚下露营扎寨，尔泰立在帐外随意的转着圈，却突然听见了不远处的争执声，他跑过去匆匆看了一眼就瞬间愣住。

“五，小燕子！”

天呐，谁能告诉他，小燕子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小燕子冲他眨了眨眼，尔泰深呼吸一口气说了句让大家先散开，一把拉着她的袖子进了帐篷，气急败坏道“我的姑奶奶呀，你怎么会跑到这来呢！”

小燕子把帽子摘下扇着风，一边喘着气一边满不在乎的回了他一句，“永琪给我送了信，我当然得有所回报啊。写信也写不出来什么，想着那就送一个我好啦！”

“你！你知不知道这要是被发现了是杀头的重罪！”

她笑的毫不畏惧，“我当然知道啦，所以我才扮成小兵啊，‘古有花木兰替父从军，今有小燕子千里追夫’，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要不是刚刚那两个人吵起来了我去看热闹，你肯定发现不了我！你看这一路，从宫里到宫外，我是不是伪装的特别好！

她话里的得意藏都藏不住，尔泰一时间不知道是佩服她的大胆还是机智，

又看着小燕子这一副你能拿我怎么样的态度，无奈的摇了摇头，“那你想清楚，哪怕到了围场，你也只能是小兵的身份，都近不了永琪的身！”

她满不在乎的点了点头表示都答应，心想着我都去了你能管住我？尔泰长叹一口气，无奈的指了指帐子，“那这几日在路上，你就在我身边待着。宫里我也会让令妃娘娘多照顾些。至于晚上，你就在我帐子里睡，我去外边。”

“不用啊，我和他们”

“五福晋！”

小燕子瞬间噤了声，难得顺从的点了点头。

第二日队伍启程，小燕子老老实实的待在了尔泰身边，燕山郁郁葱葱的景致奇美，小燕子抬眸望着远处的群山叠影与蓝天白云，心情好的不得了，骑在马上慢悠悠的哼起了歌。

今日天气好晴朗　

处处好风光好风光

蝴蝶儿忙蜜蜂也忙　

小鸟儿忙着白云也忙

啊马蹄践得落花香　

马蹄践得落花香～

阳光下的银色的盔甲熠熠生辉，她明媚的笑颜与这片自由的天地融为一体，马背上的影子一起一伏，远处不时有三两燕子飞过，点缀成一幅极美的暮夏策马图。

他正看的入迷，画中人却突然回头向他奔来，勒马停在他眼前，一双眸子眨呀眨的，“福大人，这速度也太慢了。到木兰围场的时候只怕是打猎都开始好几天了！”

“本来是能快的，可带着你怎么快？”

她朗然笑出了声，“原来是因为我啊！那你可真是小瞧了！”说着她手向前一指，“看到前边那个草亭了嘛！我们以此为界，看看谁先到！”说着她迅速的调转了马头，手起鞭扬，尘土瞬间模糊了倩影……

尔泰望着阳光下那一道影子久久未动，心却猛烈的跳动着。

他抑制不住，明知不该，但却又情难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