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夜来幽梦忽还乡

小燕子和永琪有点很像，都不是个多记仇的人也都不是个多钻牛角尖爱为了一件事闷闷不乐的人。哪怕上午不欢而散，哪怕心底也都在思索着紫薇的事情，但吃饭聊天倒是依旧很热闹。小燕子吃不上一会就原形毕露，大口嚼着眼睛笑眯眯的满足，永琪一边夹菜一边笑着听她说话，时不时的附和上两句，远远看着倒真是温馨又欢乐。

直到剩下了最后一个绿茶饼，永琪一向不爱吃甜的，哪怕这是红豆馅的已经少了几分甜腻的感觉，但一下子连吃三个已经是极限，可又碍于这是小燕子亲手做的不敢不给面子，于是两个人一个瞪着眼睛看着，一个面色纠结的拿起筷子又放下来来回回了好多遍。

“是我来的不巧，扰了五阿哥和五福晋了”

永琪如释重负，满脸希冀的抬头看去，上午才见的永嘉格格立在门口，身后站着一众搬着花花草草的宫女太监，一点都不见外的拍了拍手张罗着她们去布置，顺势抬脚走了进来，“今日认错了人，我回去总也觉得愧疚。想着福晋不是埋怨五阿哥说院子空嘛，特意送了这些花草来，还请福晋笑纳。”

见她提起了早上两个人随口胡诌的理由，小燕子不由得有点心虚，连忙摆手道“这有什么的，本来就不用放在心上。”倒是永琪好不容易找到机会，赶紧站起来让出了位置，“那你们姑嫂聊，我去书房看会折子。”

说完他大步走了出去，一身绣着金边的玄黑长袍很快便隐在了月色里，偏偏永嘉望着他的背影愣了几秒才转身坐在小燕子身旁，“五阿哥当真是日理万机，可是又有什么急案？听说五阿哥自十六岁入了上书房便帮着皇阿玛连办了好几桩大案，去年最出名的那桩‘火耗’案，就是他发现的吧。我朝能有这样的皇子，实在是幸事，百姓能”

小燕子见她越说越离谱，连忙打断了她的话，这到底是皇宫，一进门就把永琪夸的天花乱坠好像比皇阿玛还圣明，真要是传到了哪个有心人的耳朵里，明天她就直接去宗人府喝西北风了！

但面上依旧保持的极好，一脸谦虚的摆手“哪有你们说的那么好，幸得皇阿玛信任，他当然得尽力了。”

永嘉附和的点点头，“那看来是朝野上又要动荡了。他这么用功，定是皇阿玛又交待了什么。我猜猜，是地方上又有什么大案？”

“不”

“那难道是京城？京兆尹还是大理寺”

“啊”

“难不成是直隶总督梁大人？听说昨日梁大人府上出了盗贼”

她才说完这句小燕子脸色倏然一变，喝了口茶才稳住心神，“总督府上还会出这种事啊？”

“是呀，所以五阿哥这么忙，怕不是因为这个吧？听宫里人说，昨日五阿哥回来的也不早”

听说？她哪来的那么多耳朵去听说？

小燕子抬首对上她的灼灼目光，虚情假意的笑容下藏的满满的都是探究与胜卷在握的自信与傲慢，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又一次和上午初见她时一般强烈。

她本能的就想逃避。

“我们是不是见过？”

心里想了许多遍的这句话被对方说了出来，小燕子猛的抬头对上她的眼神，在努力的回忆着过往的片段，她却突然笑出了声，“福晋别怕。只是今天福晋一语道出我姓‘夏’，我还当福晋认识我呢，那看来是我们上辈子有缘了。又或者，福晋去过山东？”

小燕子连忙摇头，“我一直跟着我阿玛在四川”

她哦了一声点了点头，“我娘教过我一首诗，‘似曾相识燕归来’。我们之间大概就是这般感觉了。”又看了眼外边的天色，“不早了，我也不打扰福晋和五阿哥休息了。今日一见，颇为合缘，以后我们可得多多来往呀。”

她微福了福身子，小燕子颔首回过目送着她离开才觉得如释重负，长松一口气甩着帕子扇着风转过身去，却一下子愣在了原地。

盘子里空空如也。

明明不是还剩下一块绿茶饼吗？怎么突然没了？

永琪根本不会动，他刚刚跑的比兔子都快。她也没动，那拿了这块绿茶饼的只能是永嘉。

可她闲着没事，拿这么块饼干什么？

光秃秃的盘子上倒映出她的影子，旗头的穗子晃呀晃呀的扰得她看不清眉眼，分不清此时此刻盘子里的影子到底是谁。

是当年方家那个在厨房里跳来跳去看着阿娘做绿茶饼乐呵的直拍手的被训斥着‘别捣乱’的小姑娘？

还是那个在梁府角落里一边哭着抹着脸上的炭黑一边踩着高高的凳子用力的和面的小丫头？

或者是如今这个妆容精致锦衣玉食满头珠翠的五福晋？

她想不明白，就好像过往的那些时光一样，她从来都看不清。

看不清自己怎么从江南的汉家女儿成了如今宫里的满洲贵妇五福晋。

门吱呀一声的被打开，永琪在书房探出头来，笑眯眯的挥着手“永嘉走了？你不是想看话本子嘛！快过来呀”

半轮月亮映得院子半明半暗，树叶被扯的长长的影子连成了一道线，他立在月光下笼着半身的光晕笑的温柔，她站在阴影里摇了摇头。

永琪没想到小燕子是这样的反应，眼看着她转身向卧房走去愣了几秒，才喊着她的名字追了上去，他走的越快她就跑的越快，门砰的一声在他眼前被关上，小燕子靠在门上，影子映在窗上斑斑点点，低着头不说话。

他抬起的手又放了下去，小心翼翼的又问了一句，“你没事吧？”

“没事，我就是有点累了，先睡了。”

她闷闷的回了句，影子消失在床帏尽头，永琪又是无奈又是疑问，突然想起了尔泰的那句话，永远别去猜女孩子的心思。

是真难猜啊，一会好一会坏的。

整个院子静了下来，只剩下更漏声声滴答滴答的扰着她的心，小燕子辗转反侧翻来覆去了好几次，脑海里却只有永嘉那句‘似曾相识燕归来。’

如果她之前还怀疑这个紫薇到底是不是真的，那今日聊这么几句话，她便已经能确定，这个姑娘，一定不是众人口中长在山东的民间格格。

这位永嘉格格，实在是太聪明太具有攻击力了，一点没有出入宫廷的胆怯，反而像是在深宫中多年般如此的八面玲珑，句句都给挖好了坑等着她跳。

而偏偏，她还知道她那些过往，甚至大概知道她真实的身份。

可她到底是谁呢？

目光不自觉的掠过窗纱去看对面书房烛火摇曳下的点点影子，他正低着头拿着笔点磨，少年俊朗的侧影在月光下更显柔和，也更让她心动。

兵书上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可如今这种敌明我暗的形势让她不由得心慌，如果有一天真的真相大白，她该如何自处，她与永琪又该走向何方？

这样的纠缠在大脑里来回了上百次，终于意识招架不住沉沉睡去，却接连做着一个又一个的梦。

梦里还是山清水秀的杭州，阿娘抱着她立在院子里看阿爹练剑，她笑着拍着小手要树上那朵粉色的花朵，阿爹笑着飞身而起，剑尖一挑便是一枝落下，他一脸慈爱的笑着举着花朵站在她面前，那朵娇艳的含苞欲放的花朵却在她接过的那一瞬间变成了一把血淋淋的刀。

她尖叫着后退，可身后却是熊熊的烈火，抱着她的阿娘不知何时已经和阿爹站在了一起，脖颈处扑哧扑哧的涌着鲜血，她不可置信的盯着手里的那把刀，却被阿爹一把推进了身后的枯井里。

他的眼里满满的都是跳跃的火光，张着血盆大口好像要把她吞噬，任是她如何的哭喊都阻止不了他用力盖着的盖子，火光与黑暗隔绝，她一面绝望的看着父母被叫嚣的火苗吞噬，一面拼命的拍打着盖子，古井好像突然涌进许许多多的水，她挣扎着扑腾着，却觉得浑身漂浮而起，眼前景色变幻，赤红色的大门晃得她眼疼。

大门突然打开，深幽幽的好像一个无底洞般，她本能的想跑却发现腿抬都抬不起，前方有一双手撕扯着她进去，一路上满满的都是那些她辨不清的嗤笑声和斥责声，她跌跌撞撞的胡乱碰着闯着，两边全是染着血的尖刀利刃，她闭着眼睛疯跑，只觉得额头一暖，她被人拥在了怀里。

怀抱温暖又熟悉，她贪恋的想再抱的紧一点，身后却传来了骇人的声音，她回头望去，是永嘉。

她一身黄色宫装笑得得意又张扬，一步步逼近她，阴测测的开口道“小燕子，你配得上五福晋的位置吗？你爹娘死而瞑目了吗？”

身后温暖的怀抱突然消失，一阵笑声又响彻在耳边，她转眸去看，永琪牵着一身正红色旗装的倚竹，低声交谈着慢慢走远。

她疯狂的摇着头，大喊了一声，“永琪！”

“我在！小燕子，我在呢！”

永琪紧紧握着小燕子颤抖的双手，看着她突然睁开眼睛，瞪得又圆又大的直愣愣的盯着房顶，冷汗从脑门上流淌着打湿了大半的枕头，她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嗷了一声抱着头要蜷缩起来，他连忙松了手揽住她颤抖的身体，轻声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只是个梦而已。”

她的眼神渐渐的有了焦距，在看清他是谁的瞬间扑进了他怀里，手搂着他的脖子快要喘不过来气，颤抖的喊道“永琪，你还在，你还在太好了。”

他的手穿过发丝轻轻的抚着她的背，“我一直在啊，我一直都在的。”

也许是他的安慰真的起了作用，也许是这样的怀抱太过于安心，也许是清晨洒进来的阳光太过于温暖，她伏在他肩头还真的就感觉那颗心渐渐的平静了下来，可却又更加的心慌。

梦里的场景一遍遍的在脑海里重复，永嘉的话，永琪和倚竹牵在一起的手，都瞬间让她清醒。

她第一次从‘他到底喜不喜欢我’中清醒了过来，开始思考，她能不能爱上他。

她这样的身份会不会有一天东窗事发，她舍不舍得离他而去，她又能不能全身而退？

她好像太放纵自己的心了，十年来的安稳度日让她都快忘了那段过往，以为那些痛苦只要她自己埋在心底不去想就依然过上崭新的美好的生活，甚至在踏入皇宫的那一刻还隐隐的有些期待。

她终于与过去告别，与杭州、与京城告别。

却殊不知，岁月的每一段故事都会留下痕迹，不只在她的心上，也会在她看不见的角落里，像毒蛇的信子一般，觊觎着等待摧毁她。

她是该迎着上去，还是逃避最好呢？

“小燕子，是不是永嘉和你说什么了？”

沉思骤然被打破，她猛的推开他，头摇的像拨浪鼓般，“没有没有，她什么都没说。”

永琪被她推的措手不及的歪倒在榻子上，人却一点都不恼，哦了一声撑着身子看她，“什么都没说啊？什么都没说怎么你昨天晚上突然就不理我，还做这么可怕的噩梦。你不说，我就带着景阳宫的人打到漱芳斋去，我去问问那个永嘉，怎么欺负我媳妇儿了！”

他一边说一边就要起身，小燕子害怕他真的要去，连忙拉着他的袖子要拦，声音带着哭音听起来软软糯糯的，“你别去，和永嘉没关系。”

谁知道永琪顺势躺倒在榻子上，长臂一伸，揽过她的腰与她四目相对，一只手掐了掐她的脸颊，勾起一个笑脸，“那你笑了我不就不去了。”

小燕子啪的打下他的手，“你又骗我”说着就要转过身去，被他眼疾手快的揽住，盯着她的眼睛道“我没有骗你。如果有人真的欺负了你，我一定得为你讨回这个公道。我自己的福晋我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的，一点委屈都不能受！”

他那样一双眼睛好像会说话，满满的都是真挚的情意，小燕子听了又感动又感慨，也抬眸对上他的眼睛，“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啊？”

永琪好像听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点了点她的额头，理所当然回答道”因为你是我的福晋啊，自己媳妇儿自己不疼，让谁疼去？”

小燕子也跟着笑，可笑着笑着却想哭。

因为她是他的福晋，因为她是他的妻子。可是永琪，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你这个福晋其实根本担不起这个位置，如果有一天换了别人做福晋，你的这些好，是不是都是另一个人的了呢？

她舍得吗？她舍得把这么好的永琪让给别人吗？她舍得看他和另外一个人琴瑟和鸣吗？

不舍得吧。

“我要不叫个太医过来吧？你之前不呛赢我绝对不会闭嘴，怎么今天动不动就沉默呀？”说完自己又笑眯眯的靠近，“难不成被我感动了？”

小燕子唔了一声，甩开了脑子里那些胡思乱想，笑盈盈应了句，“对呀，怎么你还要我报答你呀？”

“那就，以身相许呗”

小燕子有点惊讶，脸瞬间红到了脖子根，低头揉着被子咳嗽了两声才小声回了句，‘也，也不是不”话还没说完就被永琪打断，他打着哈哈摆摆手道“我开玩笑的，一时失言，你别在意。”

小燕子嗯了一声昂起头也笑，“我哪会在意这个。”余光却瞥见那边一抹身影，晴儿已经笑着进来，“你们两口子倒真是心大。”

小燕子看是晴儿也懒得起身，卧在榻子上撑着脑袋看她，“我一向心大，你今天才知道？”

晴儿也不见外，坐下来结果永琪捧过来的茶，“我来这是躲清净的。慈宁宫今日都快吵起来了，就因为盂兰盆会谁负主责。皇后娘娘抱病，嘉妃娘娘和纯妃娘娘争得那叫一个头破血流。最后你猜是谁？”

“谁？”

“永嘉格格”

小燕子因为‘永嘉’这两个字身子一晃，揽了盂兰盆会这样的差事，可见这位永嘉格格果然非同一般。

她必须得找时间再去见见她，看看她这个‘紫薇’的真面目。

可这两个‘紫薇’都藏的够深。

她去过漱芳斋两次，总是紧闭着大门，问了宫女就是最近格格太忙，索性直接宿在了嘉妃宫中，小燕子目光掠过那边金碧辉煌的承乾宫，给自己打了好几回气也没敢进去直接找人。

偏偏那位‘夏紫薇’也找不到。

尔康为此还专门来了一趟景阳宫，见了她倒是不复从前那般拘谨，甚至还打趣了一番她‘英雄救美’的事迹，最后叹了口气，说福来客栈和周边都寻了一个遍，没有叫‘夏紫薇’的姑娘。便来问问小燕子还知不知道些别的线索，可话里话外总是表达了一个意思，皇上的金枝玉叶这么大的事，梁家的胆子应该没这么大。

小燕子呵呵的扯了扯嘴角，古往今来皆是如此，最让人生气的不是那些贪官污吏，不是那些草菅人命的暴徒，而是不忠不义的‘乱臣贼子’。高高在上久了的人总会有些盲目的自信，还真以为那些匍匐在脚下瑟瑟发抖的人像表现出来的这般衷心和惶恐，却忘记了，皇权的威慑再大，也挡不住人性的贪婪。

“你们是不是觉得，梁大人就算是个贪官，可也绝对是个忠心的奴才？他最多是抢个小妾，贪点银子，编造点莫须有的罪名排挤同僚，谄媚权贵想着往上爬，总不会算计到皇阿玛头上去！可是人的胆子会越来越大的，你们敢保证他不干别的吗？”

尔康突然面色凝重了起来，起身向坐在一旁一直没说话的永琪作了一揖“听福晋一番话，胜读十年书。臣这就去找，哪怕北京城翻个遍，也一定会找到这个姑娘。”

说完他大步走了出去，背影凛然的像是去赴死，小燕子扑哧乐出了声，“这福尔康和他弟弟倒真是两个性格哈。”

永琪笑眯眯的抿了口茶，“不然怎么老佛爷和皇阿玛，都想让他当女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