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倚楼枕损钗头凤

“诶呦！”

景阳宫被这一声哀嚎吵醒了清晨的静谧，一直等在门口的教养嬷嬷听见了这声响，本是抬起的步子又落下，笑着冲满室的宫人道“你们过会儿记得提醒下五阿哥别误了请安的时辰”也没再要拿什么白喜帕便出了景阳宫，进了慈宁宫脸上的笑容都要遮不住。

“恭喜老佛爷！五阿哥这次没拗着。老奴来的时候，大清早的还折腾呢！”

老佛爷满意的点了点头，“哀家见那西林格格第一面就知道，长得这般好看的姑娘他能躲得过？那就不着急了，等他们慢慢收拾吧。请安什么的事情小，可别误了哀家抱孙子！”

一大清早来慈宁宫请安的后妃们都跟着笑，左一句“老佛爷尽管放心”右一句“老佛爷可等着好消息吧”吉祥话说个不停，到好像这孩子要她们来生一样答应的痛痛快快又信誓旦旦，却丝毫不知道景阳宫如今根本不是什么满室生香春宵乐。

而是四目相对暗潮涌动。

始作俑者小燕子福晋十分不好意思的抱着被子靠在墙边，看着一脸迷茫的坐在地上的五阿哥，眨了眨眼支支吾吾道“我，我不是故意的”

永琪不点头也不摇头，只耷拉着脑袋，身后的辫子搭在肩头跟着一耸一耸的，头顶的两缕头发竖了起来，看起来竟然还有几分可爱，一开口却隐隐带着几分的怒气，闷闷的一声“嗯”又没了下文。

小燕子咬了咬舌头，心想苍天啊，第二天就把新婚丈夫踢下床这件事，还有第二个福晋能干出来吗？又见他一个人闷着头坐在地上也不起来，大着胆子下了床，手轻轻碰了碰他肩膀，“五阿哥，地上凉，你先起来吧”

啪的一声，手直接被推到了一边，他好像连珠炮一样哼了一声道“一边去！我不是说了吗，我的卧房不允许随随便便闯进来！你到底是不懂规矩，还是有其他什么七七八八的想法，趁早都给我收起来滚出去！”说完又不耐烦的摆了摆手，“把倚竹叫进来，这有她伺候就行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脸色不耐的抬起了头，却发现眼前是一双眨呀眨的满含着惊讶的眸子，瞬间意识回了一半，他往后退了两步敲了敲脑袋才反应过来。

他成婚了，眼前的这个是他的新婚福晋

不是那些揣着腌臜心思的奇奇怪怪的人

昨晚他还亲了人家

睡在景阳宫的卧房不是天经地义吗？

喝酒误人啊喝酒误人！

愧疚夹杂着尴尬，他才要出声道歉却又觉得有点不自在，小燕子已经推开门去喊了倚竹，还穿着一身喜庆的红色的宫女带着几个小丫头款步走来，福身行礼“五阿哥福晋吉祥”

小燕子连忙摆了摆手，还没开口便看见她笑着又向前了一步站在了永琪面前，几位小宫女都低头站在两旁，她在其中来回穿梭着，先是捏了帕子湿了水递过去，再端了茶水来漱口，复又捧着铜盆等他净手，一行人忙忙碌碌却又秩序井然，她做得一丝不苟又行云流水，面上总是带着笑，瞧见她站在旁边不动，还笑着招呼着一旁的小宫女道“愣着干嘛，去服侍福晋呀！”

小燕子扯了扯嘴角回了她的好意，被一群小丫头围着摁在了梳妆台前，她有些的不自在的被伺候着漱口净手，又心不在焉的看着她们忙活着，眼神一晃正停在那方铜镜上。

佳人明眸皓齿，一张俏脸灼灼光华，大拉翅上的步摇轻轻摇曳着万种风情，她却偏偏只看到了身后的那一重身影。

长身玉立，一身大红的皇子吉服衬得他愈发的俊朗，面色含笑的负手站着昂着头，同样一身红衣的姑娘在他胸前伸手替他整理着领子，纤纤素手修长又白皙，时不时抬眼笑着与他低声交谈着。

像极了话本子里那些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的小夫妻。

心里突然觉得有点堵，笑意僵在嘴角，她烦躁的想挥手扇扇风驱驱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那股火气，立在她身后的梳妆的侍女瞧见她陡然变了脸色笑着逗她道“福晋果然是倾国倾城，要是笑笑，会更好看呢”

话音才落，屋子里瞬间响起了笑声，永琪顺着望过去，正对上她的眼睛。

她慌张的低下了头，有一种偷窥被人发现的紧张，谁知道手掌一热，倚竹正笑着挽住她，“福晋还生气呀，您大概不知道，五阿哥什么都好，就是有起床气！”

一群小宫女已经笑出了声，永琪尴尬的咳嗽了一声嗔怪的喊了声“倚竹！”她却好像一点也不害怕一般对上他的眼神，“怎么了，奴婢说错了不成？”

他哼了一声别过脸去，落在小燕子眼里却更像小情侣的打情骂俏，心里的那种酸涩感更重，她不动声色的把手挣开，走到永琪面前，连笑都不想笑，僵硬的福身行礼道“时候不早了，该去向太后请安了”

说完也不等他，自己风风火火的闯出了景阳宫的大门，永琪诶了一声也不知道她怎么突然气性这么大，条件反射的拔腿就追了上去，一路走一路跟，快到慈宁宫时才追上她，扯了扯她的袖子想开口，却又发现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是性子温顺不假，可是何时要给人道过歉？

他是刚刚话说得太冲不假，可是她不也把他踹地下了吗？

他他他，是觉得有点愧疚不假，可是他该怎么说啊？

他眼神飘忽的心里在不住的做思想斗争，道歉还是不道歉像两个小人般在他心里撕扯，却忽然瞟到慈宁宫门口走出来迎他们的嬷嬷，手顿了一下，长臂一揽，搂着她转了个圈。

力度大概有点大，她直接撞在了他的硬邦邦胸膛上，磕的她脑袋疼，大清早也不知道哪来的火蹭蹭的往外冒，然而还没怼上去就正好对上了他的眸子，在用眼神示意她，看那边。

她本欲甩上去的手瞬间换了个方向，挽住他的手臂甜甜笑着偎在他肩头，速度转变之快让永琪都有点没反应过来，啊了一声立在原地不知所措被她拉着往前走。

“快点呀，要真是迟到了，老佛爷罚的是我又不是你！”

她言笑晏晏，鎏金的钗子映着阳光晃了他的眼，女孩子的手有些凉，指腹不同于书上所说的大家闺秀那若削葱根的柔嫩，倒还有些粗糙，摩擦间却让人感觉心上痒痒的。

等到了慈宁宫也没收回那目光。

“永琪，媳妇儿是你的又跑不了，你那眼睛都快黏他身上了！”老佛爷笑着打趣着立在堂下的两人，倒把永琪逗了个脸红，还是立在老佛爷身后的格格笑着解围道“永琪这婚事着实是不错，老佛爷今日的笑容多了好几分呢！您不感谢五阿哥和五福晋，还要笑话他们不成？”

“晴儿说得不错！老佛爷不赏朕也要赏！”

声如洪钟却又夹杂着威严的笑意，她循声望去，眼前的人一身龙袍更显威严，八字的胡子撇着，目光炯炯有神，她却偏偏觉得，这位皇上有几分慈爱，有点像她记忆里的爹爹。

不是那个接了赐婚的旨意，要他为了全族的性命而牺牲了自己一辈子的幸福的西林大人，而是那个会抱着她在院子里打秋千，把她扛在肩头围着杭州城满街逛，大手拉小手的牵着她在西湖的堤岸上奔跑，夜里哄着她睡觉给她讲雷峰塔下白娘子故事的爹爹。

女儿多好啊，我们家燕子呀，是这个世界上最可爱的小姑娘。

谁说女孩子一定要稳重的？我瞧着咱们燕子这性格就挺好，不吃亏！

小燕子，好好活着，好好活着！

那些被尘封多年的其实也记不太清的记忆乍然开启，当年那个抱着他的爹爹和眼前这个温和笑着的皇帝的影子慢慢的重叠，她晃了晃身子，接过宫女手里的茶，鬼使神差的喊了句“阿爹请喝茶”

笑声戛然而止，永琪惊的扯了扯她的袖子，她才后知后觉过来自己冒犯了什么，连忙跟着永琪跪下道“皇阿玛请息怒”

乾隆倒是笑得开怀，接过她的茶一饮而尽，捋着胡子满意道“好，平常人家的天伦之乐，正是皇宫里最少的。朕也期盼的很啊。你们两个呀，也要和和美美的，相濡以沫，相扶相伴！”

又笑着看向小燕子，“你是鄂弼的女儿吧？他可没你这么胆子大！”

“皇阿玛富有四海，是万民的君主，阿玛敬重皇帝，自然要拘谨些。可在家也常常说皇阿玛的德政，儿臣便觉得皇阿玛是个慈祥的爹，所以放肆了些！”

“好一个慈祥的爹！你这丫头呀，真是伶牙俐齿！永琪这便宜你赚大发了！”

永琪跟着笑，目光却不住的打量的站在身旁的妻子，她刚刚答的端庄又得体，像极了一位饱读诗书的大家闺秀，好像刚刚他瞥见的那一抹无奈与难过是错觉，她没有在回忆什么，也没有在想念什么。

“谁说不是呢！你这孩子一向冷心冷清的，当初送去了景阳宫四个姑娘，你也就留下了倚竹一个，还要拗着不娶福晋。幸好哀家做了主，不然谁能管得住你！”

“那是五阿哥的眼光好，倚竹姑娘倾国倾城，五福晋我瞧着更是风华绝代！不像我们永珹，性子呆呆的，就喜欢那些古板无趣整天捧着账本子持家的丫头！”

嘉妃接了老佛爷的话茬，目光似笑非笑的流连在小燕子身上，她心里的那股火又突然冒了出来，满脑子都是‘倚竹姑娘倾国倾城’。

她是个好看的姑娘，也是个爽朗的姑娘，更是个大方的姑娘。好看到哪怕穿着一身宫女的衣服依旧是最夺目的那个，爽朗到能和永琪随意的开玩笑，大方到能直白的站在她这个明媒正娶的五福晋面前告诉她，五阿哥有起床气。

他喜欢吃什么喜欢喝什么喜欢看什么喜欢做什么，她都知道。

她低下头默不作声，耳边好像再也听不见那些三三两两的寒暄，只木讷的跟着行礼问安，最后走出慈宁宫的大门时还晕晕乎乎的，直到他的一声呼唤让她终于回了神。

“你没事吧？宫里的规矩就是比较多，站站跪跪的。我瞧你今天也没吃什么，回去我让倚竹再做些你爱吃的。”

倚竹倚竹又是倚竹！

她最听不得他这样的语气，好像不带着一点生气，温温柔柔的像羽毛般拂着她的心，让她差点陷进去。可明明，他不知道用这样的话骗过多少小姑娘！

昨天还说什么自己没有通房，听今天这些人的意思，这姑娘怕早就是景阳宫的女主人，就等着她这个嫡福晋进门提了侍妾是吧？

火气再也按捺不住，她蹭的甩开他的手，“倚竹姑娘是你的贴身侍女，我可使唤不动。五阿哥日理万机，不用管妾身吃不吃得饱！”

她虽然口口声声称“妾身”，但语调里的阴阳怪气却没减少一分，没被这样顶撞过的永琪一愣，也辩白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和倚竹又有什么关系？”

“我和她当然没什么关系了”

你和她有没有关系我就不知道了。

永琪被她这说一半藏一半又突如其来的火气搞得莫名其妙，却又实在是不擅长和女孩子吵架，此时只能支支吾吾道“你这个人真有趣，昨晚倚竹给你送的，你不是吃得挺开心吗？我早起那一顿火气你还没消气？”

他不提还好，一提她更来气，昨晚上还耳鬓厮磨说她是个好姑娘，今天早上就能直接让她把那些七七八八的心思收起来，放着她这个福晋不理，倒是和宫女眉来眼去的！

“我为什么消？你道歉了吗我就消！”

“你！”

他被怼的哑口无言，却又实在是拉不下脸去道歉，刚好尔泰路过，看着两人剑拔弩张的模样连忙上前劝和道“新婚小夫妻大清早就吵架呀？”

“跟你有什么关系！”

两人这次倒是同仇敌忾，小燕子瞪过去才发现这是个陌生的少年，脸蛋圆圆的黝黑黝黑的，此时正因为被误伤而无辜的耸了耸肩，依旧挂着大大的笑容打了个千“臣福尔泰，给五阿哥五福晋请安。”

小燕子被这一句‘五福晋’提醒了下，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怎么又没控制住脾气，也觉得有点尴尬道“那你们先聊，五阿哥，妾身告退。”说完就赶紧跑了，想着那人看起来挺老实，应该不会把两人的吵架现场直接宣扬出去吧？

尔泰当然不会了，他这时候只觉得恨铁不成钢，看着永琪铁青的脸色痛心疾首“我不是让你添堵、反抗吗？我怎么觉得，是你被气到了呢！”

“能不生气吗！她爹是四川总督，这丫头怕不是学川剧变脸的！昨晚上大义凛然我当她也是个家族的牺牲品，今早上也不知怎么的直接踹了我一脚，我还没生气呢她倒是先不知道生了哪门子气。在老佛爷跟前装的比我都好，逗得皇阿玛哈哈大笑，谁知道一出门，我好声好气和她说话，人家直接把我一通骂！”

尔泰听得直乐，啧啧道“你就是读书读傻了！宫斗不容易，宅斗就容易了？我瞧着这姑娘不好惹，你这后宅啊有热闹看了！”

“啊？”

“啊什么啊！好好护着你们倚竹呗！”

“怎么你也提她？跟人家倚竹有什么关系，左都御史家的掌上明珠，索绰罗家族的嫡长女进宫当个宫女已经够委屈的了。”

尔泰似笑非笑的摇摇头，“是啊，她这么好的条件，入宫封个贵人，嫁给哪个皇子做侧福晋都使得，怎么偏偏又要憋在你景阳宫里呢？”

他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尔泰已经笑出了声，“你当真是感情这方面不开窍，光惦记着你那梦里的神仙姐姐了！要我说，你想气你那位福晋，就对倚竹再好些，这招肯定有用！”

永琪眨了眨眼睛，心里却生出了一个不确定的念头，这姑娘难不成是在吃倚竹的醋？

“格格，你不会是在吃醋吧？”

织秋瞧这自家格格一个人风风火火的回来把门一关就闷在屋里也有点纳闷，从是不是在慈宁宫受委屈了到难不成你没忍住在皇上面前露了馅问了一圈她都摇头说没有，到最后听她第十次提起倚竹的时候，终于没忍住开口问。

“不可能！我哪有！”

她好像被踩到尾巴一样跳了起来，头晃的和拨浪鼓一样，“我吃醋我有什么醋可吃？我就是觉得他是个两面派，是个浪荡的登徒子！昨晚上整的跟什么正人君子似的，今早上人家姑娘我看也没少动手动脚！”

“格格，我也在场，五阿哥一动不动啊！”

“他怎么不动了？他没有伸开胳膊，扭扭脖子吗？”

“格”

“老佛爷看着面善好像多喜欢我似的，可我才新婚就想着把倚竹提成侍妾，这不是明晃晃的打我的脸吗”

“老佛爷没这么说吧”

“她就是这个意思！”

她气得来回在屋里转着圈，却突然看到在床脚的白喜帕上的那一抹红，触目惊心的刺的她眼睛酸疼，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昨晚他一边笑着一边取下她头顶的凤钗划伤手的样子。

三千青丝随着他的手飘然而下，凤钗在烛火间摇曳着璀璨的光芒，更衬那一抹红色的惊心动魄。

织秋正没话找话的劝着她，“我觉得五阿哥人挺好吧。你看他昨晚上还惦记着格格吃的好不好呢，也很尊重格格。”

“那，那大概就是他情根深种，爱而不得，为了她要守身如玉。王爷和小宫女的爱情故事，那话本子上不是经常讲吗！”

“这？不是吧……”

“怎么不是！不是他为什么昨晚都那样的氛围了却还是不动我？不是为什么今早他只让倚竹近身？不是他怎么一个劲的在替她说话？一定是这样的，这个倚竹呢估计是家道中落，或者是罪臣之女被送进了宫，然后呢五阿哥瞧着她可怜就要来了身边伺候，一来二去就有了感情，可是老佛爷不允许他娶她当嫡福晋，于是只好先娶了我进门，再名正言顺的给她身份。

唉，这故事是挺感人，可我怎么觉得我这么惨呢？”

织秋本能的想反驳，觉得她凭借这一个早晨的观察就能脑补出这么一出绘声绘色的故事实在是有点离奇，但又不知道该说点啥，只好问“那格格打算怎么办啊？”

“怎么办？我才不学那些伤春悲秋的后宫女人呢！反正我入宫不过是为了偿还阿玛额娘的养育之恩罢了，他爱不爱的随他呢！

如果他对我好，那我就替他遮掩下，成全了这对苦命鸳鸯呗！”

反正爱情这回事，本来就是可遇不可求。

反正上天待她还算不薄，让她才心动就看清了现实。

反正，反正她也没有很喜欢很喜欢这个人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