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庄恕看着陆晨曦一个个地打开药瓶，每个倒出那么几颗药，最后和温水一起递到他手上，他机械地张嘴，吞下药，然后躺回床上默默等待。

这些抗抑郁药物对病症的缓解，远没有他们的副作用见效来得快，每次吃完药不多会，庄恕都会感觉到仿佛被裹挟在龙卷风里，天旋地转。

明明已经好多天没法正常进食，吃什么吐什么，索性不吃了，还是感觉胃里翻江倒海一般，一阵恶心翻涌，把还未消化完的药吐了个干净。

“对不起……”视线慢慢变得清明，看到忙碌残局的陆晨曦，自责的漩涡再次将他裹挟，他明明该压抑住自己的感情，这样就不会连累到她了。明明知道的，抑郁症患者不能太自信，哪怕有足够的理论知识，对自己自救都是极困难的。

他回来得太突然，感觉好了不少便也以为轻症就这样慢慢好转痊愈了。当时的他情绪高涨，想做许多事，想转为主动去追回他怎么压抑都无比渴望的感情，向往着以后，规划着以后，热烈而赤诚。

他该记得提醒的，有时候突然看似好转，才是最该警惕的时候。

温软的亲吻落在他脸上，陆晨曦没有接上什么话，不想徒增他的压力，只是努力想让庄恕感觉到，他身边一直是有人，可以有依靠的。

慢慢感觉到怀里的他卸了力气，最近这些天药物总让他昏昏沉沉的，好像总也睡不醒。

这样总比之前怎么也睡不着好些吧，陆晨曦想着，慢慢把他放到床上。

“又轻了不少……”再三犹豫，陆晨曦还是决定多少出去买点庄恕可能会喜欢吃的东西，哪怕只是尝个味道，也能多给他一种感受。

看着庄恕睡着那颇为乖巧的样子，陆晨曦在伸手去够准备在一旁的软绳时，还是心软了。

这几日庄恕昏睡的时间都不算短，但众多躯体症状导致的不适下，他总会翻翻身努力寻找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就出去一会，如果绑住他，岂不是连难受都动弹不得了？

交代护士们千万注意好庄大夫的情况，陆晨曦匆匆离去，只想着快去快回。

有些陌生又十分熟悉的肠胃不适的感觉，让庄恕恍惚间觉得自己像是躺回了当初孤儿院的床上。病得浑身没有一丝力气，他没有妹妹，也没有妈妈，谁也没有了。

那时他总想一直睡下去，起码在梦里，他能见到妈妈和妹妹，尽管妈妈是在打他骂他质问他，尽管妹妹是在大哭大闹怎么也停不下来。

后来他又不想睡了，因为他又开始梦到妈妈走的时候被人抬出来的样子，每睡一次，他就在梦里重新感受一次痛彻心扉的失去。

“小斌！”遥远的声音传来，并不陌生，因为三十年来这声音总是时不时就闯进他的梦境。

“妈妈……”

“为什么和人打架！为什么不去接你妹妹！”

一句话没应……他只是低着头等着母亲扬起的手落下。真的很疼，妈妈她的手也会疼吧？

恍然间，面前拼命在他身上落下拳头的，是悲痛欲绝的林欢。他想不动由着她发泄，但是浑身的疼痛让他几乎稳不住身形，一退再退。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应接不暇，只能一遍遍弯下腰去道歉，低头时一阵阵眩晕，但弯下腰能压住一点腹部，倒也显得肚子里不再那么痛了。

不多会，他又看见了小小的南南被两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拉着走，声嘶力竭地喊着“哥哥……妈妈……”被那两人堵上嘴，声音越来越不分明。他疯狂地追上去，却被那两人抓起，狠狠往地上摔去，五脏六腑都震了几震……

转眼间他又看到红着眼的林欢，“为什么会这样？你敢说你没有愧疚？……我绝不原谅！”

“我是有愧的，无论是作为你哥哥，还是超密度接诊的医生……”

他理解母亲，甚至总在反思，他不该也问妈妈是不是真的打错针了，她记得那时母亲眼里的错愕与绝望。他不该再给她增加连孩子都不相信她的痛苦。

弄丢了妹妹，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本就是他的责任，从小没了爸爸，妈妈工作又忙，照顾和接送妹妹，都是他的责任，他没出过错，可一出错，确实没法挽回的错，一下失去两个亲人，只剩自己一人。

他也理解林欢，她只有从小将她视若掌上明珠的父母，突然失去至亲的痛苦，又是已有希望再复绝望的煎熬，无法冷静也是自然的。

可他唯独没有理解过他自己。他知道自己是人不是神，即使他什么都不做，也没人能把他怎么样。可是他过不去，无论是倾尽全力去做，还是干脆不做。对修彤如此，对林皓亦然。明明知道如果不是他的手术，希望甚至不会出现，但他总想如果他坚持关闭通道，是不是林皓也不会感染。

他又一次在剧痛中挣扎醒来，只觉得眼前灰暗一片。

不知道什么样清晰的痛，能够转移压制住现下他根本分辨不出的疼痛。他在脑海里将自己的身体结构过了无数次，如果能找出疼痛点，他几乎愿意自己伸手去堵住它们。

四下无人，也空无一物，他感觉到一股莫名的怒意开始窜上心头，好些天了，他从未感觉到如此清晰的情绪，他感知到它，却没办法控制它。

他努力撑起身体，跌跌撞撞地四下找寻着，他不知也要找寻什么，看到厕所的镜子里自己狰狞的脸，他伸手想把对面的自己一把扯过来。

“哐啷！”那张脸碎了一地，却又在地上折出无数张脸。

清晰的……疼痛……庄恕脑子里的声音一闪而过，人也随着声音的指引，向那碎了一地的残片扑去。

视线里无数的脸变成鲜红色，他的意识终于清明起来，“我不可以……晨曦……以后……”他摸索着摔向一边的手机，拨通了陆晨曦的电话，便再也没有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