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一直到天色微亮，庄恕才勉勉强强较为平静地进入浅眠。陆晨曦轻轻帮他戴上一个遮光眼罩，将遮光窗帘拉得更严密一些，才走出房门去准备早餐。

当她将清淡的餐食排上餐桌后，再次回到房间，看到的是庄恕环抱双臂静静躺着的样子，就像她被父母逼迫第一次与他同睡时，醒来第一眼看到他的姿势。

当时她想的并不多，毕竟“端”着的“正人君子”，是他当时给所有人的鲜明印象。可当她看着他好不容易熟睡，伸手想帮他把被子往上拉一拉的时候，却看到他的身体猛然一抖，一下惊醒，像是给自己构筑的安全防线被攻破了一般。

这是……庄恕给他自己安全感的方式吗？

顾不上深究，陆晨曦忙捧起庄恕的脸，在他额头上落下一个吻，然后轻轻抱着他，顺着后背拍了又拍。“是我……我在呢……”

过了半晌，感觉庄恕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感觉好些了吗？”看着他微微点了点头，“先吃点东西吧，今天我请了假陪你。”

他看了看她，没说什么，默认接受了她所说的。

热腾腾的粥下肚，庄恕的苍白的脸色缓和了不少。压抑的情绪暂时消散一些，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再次坐到书桌前，深吸一口气，继续开始整理原来没能整理下去的资料。

“庄恕……”陆晨曦忍不住开口。

“总要做总要面对的，拖下去也不是办法。”庄恕的语气沉稳而冷静，像是那个永远冷静从容应对一切的庄教授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他拉开旁边的另一张椅子，“你在这里陪我，好吗？”

这是陆晨曦第二次在庄恕脸上见到这样沉静如死水一般毫无波澜的样子，仿佛脸上所有的肌肉都互相较着劲，谁也不先松劲让他流出一丝痛苦或是纠结的神情。第一次，是在修彤的那台手术上。

这样的神情，看似没有一丝波澜，却能感受到他周围随着他散发的气场而骤降的温度，仿佛在将他浸透的汗珠落下的那刻，一切将凝固在冰点一样。

她分明就能看到，那落下的每一刀明明就剖在他自己身上，就像现在，他敲下的每一个字，分明就是化作一把利刃一下下痛在他心上，她甚至能听到利刃没入的闷响。

在他敲下最后一个标点时，陆晨曦给他递上一杯温水，替他换掉被冷汗浸透的衣服，拿着毛巾从他发丝擦到后背，然后静静抱着他，就像那场手术过后，她本想为他做的那样。

即使在微微地发抖，“嘶嘶”地发出极力压制疼痛的倒抽冷气的声音，头很疼，疼得像要炸开一样。“红袖添香原来是这样的感觉。”庄恕还是将涣散的精力吃力地拼凑起来，和她开一个玩笑，证明他这次真的还好，不会再像上次手术结束那样推开她。

陆晨曦看着他，心疼又无措，为什么要这样不公平，让他要一次次面对这些。修彤的手术牵扯着他妈妈，而把他从美国，从他自己构筑的保护壳里拽出来的感染，偏偏又牵扯着他的妹妹。

“我想再去找她一趟，把最终的结果交给她……”不多会，庄恕握住陆晨曦的手，轻轻地说道。

“最好让她只告你，别告仁和。”当初不管不顾刺伤他的话语回响在耳畔，陆晨曦握着庄恕的手不自觉地紧了又紧，真不该这样伤他。这次还该让他去吗？

“我自己去，不用陪我，在家等着我回来，好吗？”庄恕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

“别忘了我也是首诊医生，也有正当的身份可以去告诉她，她父亲最后诊治的所有过程和结果。庄恕医生没有错。”

庄恕再一次看向她，“陆大夫，你是首诊大夫，可是后续所有诊治你并不在场，主管大夫是我，你不能证明什么。我再说一遍，医疗记录不能弄虚作假。”他的情绪已经像之前一样激动起来，但又和之前有了那么些不同，似乎连发脾气都被他有意地压制住，以往能发展成争吵的话题，现在他只是用很认真的表情“重申”着。

“可是你这样……”

“她执意要恨我，能让她情绪有出口，能好受，就让她恨吧……但是我必须有一个交代，哪怕是没有结果……或者没有意义……”

可是你真的还承担得起又一件有结果却没办法对任何人有改变的事情吗？

或许，能证明他们兄妹二人血浓于水的，是从母亲那一脉相承的执拗。不达到自己想要的目的决不罢休，对认定的错事绝不原谅。母子三人的执拗都是他们怀揣的利剑，在自伤之后，统统剑指庄恕，狠狠地朝他扎去，并且一次又一次地告诉他，因为你是哥哥，所以这是你必须承受的。

“庄大夫，你拿一张我根本看不懂的医疗记录要来给我什么交代呢？我只知道，就算是感染，其他人都没事，为什么偏偏就是我爸爸？而且，如果你说，这次爆发的是和我爸爸当初感染的一样的病菌，是用我爸爸的病菌研究出的治疗方法，你还想说一次，是我爸爸等不到，是吗？”

看着面前满脸愧色，甚至眼眶已经通红，溢满难以压制的泪水的庄恕医生，林欢莫名的火气蹭蹭冒得更高。

“庄大夫，庄教授，你怎么敢用这样的表情来和我说你对我父亲的治疗问心无愧的？凭你的医术，凭你这次感染中主心骨第一人的卓越成绩，你若不是心中有愧，我们林家算什么，你何至于此！还是说你能如此折腰博取同情谅解，来稳固你或者医院的名誉吧？那你找错人了，我告诉你，就算你能劝好我妈让我不再上告，但我绝不原谅！”

“绝不原谅……”这句话掷地有声，摔在地上炸开无数的碎片，就像此时他脑袋里疯狂叫嚣并拉着他身体下坠的疼痛。

他看到从他的身体里跳出一团火焰，一瞬间爆炸开来，极浓烈的光炸出无数细碎的火星，把他刚刚如坠冰窖的冰凉身体烫得直跳。

慢慢一切归于黑暗，他的身体再承受不住，“咚”地一声直直栽倒在地，刺目浓烈的猩红狰狞地像四周蔓延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