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囚佛(下）

赵四往回走着，撑着雨伞，看着雨滴哗啦啦地滴落到地上，他不禁觉得人生就像一场下不完的大雨，命好的人躲在屋里，命差的人躲在屋外。而他呢？不上不下，不高不低，偏偏位于其中，像是悬在半空中的一个人偶，吊在那里，不上不下的。

赵四回村前给父母去了电话，戴上墨镜穿上风衣，趁着黄昏回到了拆迁后的清水村。清水村早也不再是那个质朴的小村落了，里面没有小溪锦鲤和树林蝉鸣，有的只是轰隆隆的汽车机器声以及让人仰起头来也看不完的高楼。时代的变迁由此开始。夕阳的斜晖晒在玻璃上，碎了满地。他掏出手机，给原来的承包商打了电话。在又买下一个楼层后，他当天晚上搬到了这里。

第二天一早，他去了清水城的图书馆和博物馆。又花了将近半个月的时间收集了资料，无论是过去的纸质文献还是现在的网络，他突然间恍惚于睡梦中得到了真相。

宋朝的时候，有一个清水县，清水县里有一个叫武植的人，寒窗苦读多年后高中，回到县城里当了县令。事业有成的他，娶了全县最美丽的女人为妻子，生了一个女儿。故事按说到这里就该结束了。但是，好景不长。

原来有一个帮忙过武植的同窗，家里遭受了盗贼，同窗在武植穷困时为他攒钱送他进京赶考，然而如今他无处去住，投奔他来，尽管武植好吃好喝好招待，却丝毫不提修缮房屋，追捕盗贼的事情。同窗生气了，后果很严重。他想出了原来很多人会做，以后更多人还是会做的方法——造谣。

他找来乡里一个泼皮无赖西门庆，又找来一个喜欢说书的人，给他们讲了一出潘金莲偷人的故事。正正经经的故事没有人爱听，老生常谈的道理没有人爱做，倒是这旁门左道的东西讨人喜欢。没过半天，这个消息就传开了。等没过两天，武植兴冲冲地请当初帮助他的同窗给他买的新房子的时候，他的同窗满脸愧色，好友给他留了个惊喜，他给好友留了个惊吓。

当天晚上，他跑去给说书人说撤去这段，说书人不同意，一个故事从说出来那一刻，已经不属于作者自己了。一个谣言从诞生那一刻起，注定会惹人注意。半个月后，潘金莲武大郎和西门庆的话剧上来了，大家唠着嗑吃着西瓜搬了小凳子搁底下看。这个时候再也瞒不住了。

潘金莲当天晚上上吊就要去死，武植守着他媳妇一夜。等到过两天，潘金莲偷偷喝药死了，连带着自己的女儿一起离开了。人虽然是死了，可故事还是在上演，戏剧里依然去唱她潘金莲。武植断弦后再不复娶，白天到府里处理公文，晚上回庙里青灯古佛。而本来一波清水的寺庙也因为一个县令的礼佛，而有了奇怪的政局动荡。

当和尚好不好？不好，不能吃肉喝酒，要吃斋念佛，要把自己的身体奉献给佛祖，死后烧烧还要烧出个舍利子来。但是，这是做和尚的基本要求，不是根本要求。根本要求是要有度牒，有度牒了，你才能度化自己，普渡众生，没度牒你再怎么吃斋，你还是个凡夫俗子。所以武植进入寺庙来，当和尚的就多了，很多人为了度牒打破头，没了度牒，就不能吃白食，就不能偷偷结婚生子，就要去种地，就要搞士农工商。多累呀。还是躺平了舒服，何况是有编制的躺平。

这样一来，一个本来清净的佛门重地，极大地染上了烟火气，一群人每天为了见武植一面吵得不休息。武植没办法，只能选择离开寺庙，借此平息纷争。时间过去了二十多年了，武植已经原谅了那个好友，这天晚上起身去见他。夜色苍茫，微微烛火是好友家里的灯光，好友自造谣伤人后，很少出门。晚上去见他，武植才知道好友为了弥补心中亏欠，在修清水县志。夜色也深，武植看着好友两鬓苍白，想想彼此都已经老去了。不由得心生苍凉，好友更是感叹不已，双手握住后，泪流满面。

正在这个时候，从窗外传来一群人过来叫喊，"还请武大人给我们度牒！"武植开门去看，原是多个人去庙里寻他不见，这回追到好友家里来。武植心生不忿，正打算挥手赶人。好友一把拦住他，劝他给了度牒。

武植不解，好友正色说，"我活了这么长时间，这天下的事情早已看得七七八八。你现在不给他们，他们还会来闹事，不如给了他们，然后再派人看守，不能吃斋念佛的人会露出马脚。到时候收了便是。"武植会意，同意了这些人。不日，度牒一个个发放回去，又一个个收回来。武植看着这些被收回得度牒，若有所思地说道，"说是礼佛，其实是在求佛，说是求佛，其实是在囚佛。众生相，为了自己的欲望去请佛祖，其实是把佛祖囚禁在了人间的欲望里。"然后像是晃过神来，对着虚空说，"你贪看这过去许久，也该醒了吧。"

赵四一怔，发现自己正睡在图书馆的桌子上，上面放着一本清水县志，旁边的人都静静地看自己的书。

他冷汗暗出，"原来，红娘子是他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