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快马加鞭回到神武门的时候天已经有些蒙蒙亮，黑夜被黎明划开一道口子蒙上一层淡淡的光晕，凌晨的宫城下着雨一个人都没有冷的让人发抖，雨打在青石板上滑的很，永琪慢慢的走在上边，看着雨水将那红墙打湿成了殷红的模样，一夜狂风后是满地的落花，永琪抬头望着这一眼望不到头的长街，突然想到曾经不知道谁和他说过的一句话——永琪，这是一条你走不到底的路。
那是他和欣荣被指婚的时候，他从不肯信命，想着他偏要走走看；后来娶了小燕子有了窈窈一家四口其乐融融，他便颇有些自得的觉得，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这条路，他不就走到底了吗？还是鲜花着锦热火烹油呢！
可如今他再走，却发现自己好像真的没有走到底……
他缓缓推开了永和宫的大门，厚实的木门发出粗重的响声，偌大的宫室此刻空荡荡的，昨日的一场混战留下一片狼藉，永琪才抬脚，便发现自己踩到了一幅画上。
雨水将画卷打的湿透，颜色已经有些晕染，可小燕子的笑依旧没有半分失了颜色，那时候的她应该不过二十二岁，连笑容都带着几分青涩。
他低头把那些画一张一张的捡了起来。班杰明果然是妙笔生花，他想生气，生气他自以为的好朋友竟然觊觎他的妻子？可班杰明笔下的小燕子一颦一笑嗔痴皆是风情，永琪看着就好像她在身边一样，花朝节那日抱着窈窈在花丛中笑，夏天的时候窈窈头发才长些被她揪起两个小啾啾，不知哪一次的宴会正偷吃点心，和一群姑娘们坐在亭子上摇着扇子笑，还有一张是在永和宫外的那个长街上，小燕子只露出半个脑袋，双手招呀招的像是小猫一般，就好像在喊，“诶呀永琪你能不能快点？”……
这是他们共同走过的十年时光。
永琪不敢再看，扭头向一边去，秋千被风吹着晃晃悠悠的，就好像窈窈还在上边一样，小姑娘胆子大总爱站在上边玩，一边荡一边笑，“阿玛你看我飞起来啦！”
眼睛好像起了一层水雾，可他却不舍得揉，因为他怕看清的那一刻发现——上边哪有他的女儿呢？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笑渐不闻声渐悄。
他默然的移开眼，看向廊间的时候却又觉得那里好像也坐着一个人，愉妃总是坐在那里，不是告诉他要‘好好念书’，就是招呼他‘快点来吃饭，别总误了时辰’要是像今天这样的下雨天，她肯定要故意板起一张脸嗔怪道“你又不打伞，下雨的日子，小心再着了凉！”
心突然一紧，胸口闷闷的抽搐了下，他踉跄了下扶住了树，一口鲜血涌了出来，永琪剧烈的咳嗽着，抹了满手的血……
“五阿哥！”
听见声音的小桂子和小顺子才看见他，迅速的冲了出来，见他满嘴的血吓得六神无主，“主子，主子，您别吓奴才……”
你瞧瞧啊，小燕子的规矩白立了，十年过去了人才走，他们竟然又称起了奴才，还和小时候一样，见他伤到哪了比自己伤了还难受，一个个半大的小伙子上来就哭，还要永琪反过去安慰，“好啦好啦……别哭了……再哭额娘发现了一生气肯定要治你俩的罪！”
没想到这些年过去了，竟然又回到了原点。
“你俩干什么呢，我都进来这么久了，都没发现啊？”他刚刚是急怒攻心，一口血吐出来反而觉得好多了，抬腿便往屋里走，可昨晚上只忙着哄窈窈，此时一眼望过去才发现，永和宫被翻的乱七八糟，东西七零八落的散在地上。
磨喝乐碎成了两半，头和身子都分开了，永琪低头把它捡了起来，像是聊家常一般，“得快点找个东西把它粘住，窈窈最爱这个，要是看见她的宝贝成了这样，肯定得哭一场。”
又捡起那散了一地的胭脂，“这还是我上次从杭州给她带回来的呢，她宝贝的不得了，这回碎成这样肯定得心疼了……你们可小心点，福晋发起脾气来，那可是一通乱打啊！”
……
这卧房里全是他们一家三口的痕迹，永琪就这么的一路捡一路念叨，就好像这个家没散，福晋和公主还在一般，小桂子和小顺子看得心里发酸生怕五阿哥出点什么事，扑通跪下道“主子……”
“怎么了？你们跪什么，唉！快起来起来，忘了福晋定的什么规矩了？”
他笑着摇摇头，就像曾经温和的五阿哥一样，小桂子和小顺子吓得更狠，头砰砰的磕着，“主子！”
“好啦好啦，我可受不起这样的大礼，折我的寿呢？”
“呸呸呸！主子今日三十岁生辰，主子是要长命百岁的！”
两人似乎才想起来，小跑着去厨房端了碗面来，扑通一声又是跪下，“奴才们给主子拜寿，主子千岁千岁千千岁！”
三十岁生辰啊……他今天三十岁了啊……
永琪不由得想到昨日在城门口，到了德胜门的时候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听说了，四、六、八、十一四位阿哥早就候在那了，见他过来纷纷道喜，说此仗可算是扬了国威！
八阿哥性子最欢，瞧见他虽然意气风发但是难言倦色的面庞忍不住笑他，“我说五哥，你为了讨我们几个兄弟的礼，也不用这么拼吧？”
“啊？”
永琪没太反应过来，十一阿哥笑着撞了下八阿哥，“八哥还说呢，是谁说不给五哥备寿礼，现在人家忘了你又要来提醒！”
“寿礼？”
“这不是你说的吗？去年我们几个狠狠的上醉仙楼宰了你一顿，你不是说，‘等明年我生辰，你们一个都跑不了都给我放回血！’五哥这是生怕我们躲过去了，紧赶慢赶的回来大办三十大寿啊！”
永琪这才想起来，明日是二月初七，是他的三十岁生辰，可听着‘大寿’两个字总是觉得别扭，一拳锤在六阿哥胸口上，“少在这阴阳怪气，还‘三十大寿’，知道我比你们老！”
“诶，当着我的面，也敢说自己老！”一向不苟言笑的四阿哥难得也开了腔，永琪哈哈笑着要给四哥作揖，八阿哥不肯依，拉着十一阿哥就要去揽住他，“竟敢嘲笑我哥，我们兄弟俩可饶不了你！”又相视一笑，“不然啊，等你真进了这个城门，估计我们就再也不敢这样跟你闹喽！”
“老八！”
四阿哥不满的看了他一眼，八阿哥永璇耸了耸肩，“我和五哥开玩笑呢你看。再说了，五哥这回去可不就是明晃晃的板上钉钉嘛。五哥，我们是真心为你高兴，相比于那小十二，我举双手赞成是你！”
“我双脚也赞成！”
十一阿哥说着就要抬脚，整个人东倒西歪的滑稽极了，永琪无奈的看着他这幅还是没长大的孩子模样，兄弟五个其乐融融一团和气，永琪望着他们脸上真心的笑容也想起永璂的话，再抬眼望着面前巍峨的城楼和高扬的盘龙旗，倒真有几分睥睨天下的慷慨之感。
虽然这一路走来并不容易，虽然他也不再是当年的那个永琪，但毕竟兄弟不曾反目成仇，父子不曾刀剑相向，夫妻不曾离心离德，他一步一个脚印，稳稳的走到了今天，江山，马上就要在他手中了！
大清将会彻彻底底的属于他，他的那些理想抱负将会有更大的舞台去实现！
多可笑，不过一天的时间，他曾经以为唾手可得的那些东西，他曾经以为自己终于走到头要拥有的东西……都没了。
理想、抱负、妻子、女儿、甚至他的生命，都要没了……
不过从二十九岁跨到三十岁而已，不过只一天而已，却是一朝天一朝地，零落成泥碾作尘。
永琪把脸埋进了手心，抑制不住的去回想这一路的来之不易，耳边却突然想起了钟声，咚……咚……咚……的在雨中更显萧瑟和肃杀，他愣愣的站起身来，又扑通跪下——老佛爷殡天了。
永琪突然痛哭出声，像是一个孩子一般嚎啕大哭，不知道究竟是哭这个其实很疼他的祖母的过世，还是哭自己彻底放弃的未来和理想，抑或是哭大概再也见不到面的妻子和女儿，还是……他在庆幸呢？
庆幸他回来的及时，庆幸他动作足够利落，庆幸他在老佛爷去世前把妻子和女儿好好的送了出去，庆幸他这一出巨大的牺牲，是值得的……
没有人知道，就连永琪自己也说不清，只知道那天他跪在瓢泼的大雨中，借着急促的雨点和沙沙的雨声放声发泄着自己的情绪。
一群人都跪在慈宁宫里，无论是真的还是假的总是哭声震天响，宫人们来来往往的挂着白幡，乾隆呆呆的跪在榻子前，看着慈祥的闭着眼睛的太后不禁悲从中来，“额娘……”
他老了，虽然六十岁了额娘才走已经是一件太幸福的事了，虽然他早就做好了准备，虽然那棺木陵寝都已经备好了几十年，可是陪了他六十年的额娘，把他养大亲手送到皇位上的额娘，会关心他吃的好不好穿的暖不暖的额娘，永远的走了，他再也没有额娘了。
“皇上，您要保重龙体啊。”
皇后故作心疼的看着他，“刚刚老佛爷才……您就晕了过去，那就多躺会，臣妾这边会替您看着的。”
她一副温温柔柔善解人意的模样，没了母亲的男人此刻就需要这样的温存，眼眶一湿手轻轻握住她，“皇后，多亏了你。”
皇后哭得更加伤心，“臣妾知道皇上心里的苦，臣妾也难受。老佛爷身子那么硬朗，要不是被气到了怎至于如此……”她一边哭一边喊，“皇额娘啊……”
“您怎么就走了呢，那小燕子就是那么一个性子嘛……您怎么还要和她生这个气呢……”
“皇额娘……您走了谁还能护着我呢……”
“皇后娘娘慎言。”
令妃忍不住反驳她，她也许存有私心，可她从不想要小燕子的命。
“慎言？你也敢这样和本宫说话！”她哼了一声故意看向皇帝，“那小燕子出言不逊把老佛爷气晕了是事实，不然她怎么被关到天牢里去了？”
“皇上！”她一副委屈极了的样子，“老佛爷贵为太后，竟然被活活气死，不杀小燕子，难以慰老佛爷在天之灵！”
“老佛爷只是要把小燕子关起来，可又没有说要她的命！再说，再说”她满怀希冀的看向晴儿，“晴儿，你最后守在老佛爷身边的，她可有给你留过什么话？老佛爷那般慈悲为怀，一定会原谅小燕子的。”
她暗暗给晴儿使着眼色，示意她说些老佛爷临终赦免小燕子的话，可晴儿已经哭干了眼泪。饶是太医说过老佛爷已无回天之力，可到底也是被她那几句话气到了，这个把最后三十年人生都用来疼她的老人，到了竟是带着无限哀怨和心寒走的……
“晴儿，老佛爷可曾留下什么话？”
乾隆终于出了声，晴儿慢慢的抬起那双肿的和兔子一般的眼睛，却发现自己开不了口。
她要说什么？说老佛爷让她选可是最后被自己伤透了心直接气晕了过去，说老佛爷的本意就是要杀了小燕子，还是编一个谎言，说老佛爷遗旨——赦免五福晋……
她不愿意说实话，但更也说不出来谎话，心乱糟遭的揪成了一团，沉重的磕了一个头，“皇上，老佛爷不是被小燕子气得。她不爱小燕子，也就不会在意她的那些话。她最疼我，所以真正伤了她的心的人是我，气死老佛爷的人，也是我。”
晴儿以头强地，“求皇上赦免小燕子，赐晴儿一死，去向老佛爷赎罪！”
“晴儿，你”
话还没说完小路子慌慌张张的进来扑通跪下，“皇上，刑部来人说，五阿哥昨晚带人劫了天牢。”
“成了没有？”
“人救出去了？”
“五阿哥呢？”
三道声音一同响起，晴儿期待，令妃震惊，皇后愤怒，乾隆冷冷的回头看了他们三个一眼，尽力保持着冷静看向小路子，“带的什么人？”
可那一声夹杂了太多帝王的怒气，小路子死死的低着头，“听……听刑部的人说，是随五阿哥回来的那一队人，大概五十多个吧。”
“五十多个就把人救出去了？”皇后忍不住惊呼，她可是调派了不少人手，怎么还能让人救出去呢？
……看来永琪带的不是普通人……“那就是两蓝旗了！他带着兵闯进天牢，是要谋逆嘛！”
皇后先发制人，令妃立刻反驳，“一共五十多个人，能谋什么逆，他去的是天牢，又不是皇宫大内！”
“天牢里都是死囚，劫天牢就是蔑视天子权威，这不是谋逆是什么？！”
“他只是想救小燕子！”
“小燕子犯了错难道不该关吗？被关了不等着皇上说话他就把人抢了出去难道应该吗？那天牢里的人就没有父母兄弟了吗？各个都跟五阿哥似的直接带着人抢出去，那还像话吗？！”
“又是买大炮又是两蓝旗的，虎符在他的手里，又丝毫没把皇上放在眼里，今天劫天牢，明天他想做什么呢？逼宫吗？这天下难道是他的吗？”
皇后反唇相讥，令妃纵是再巧舌如簧也说不出什么，求助的看向乾隆，他似乎还没从永琪竟敢带着兵去劫天牢的震惊中缓过来，那是天牢啊，他带的是两蓝旗的兵士啊，他怎么敢的啊！
私自用兵，闯入天牢，今日能这样干，明日他还想干什么？今日五十人能闯入天牢，明日五百人是不是直接就要逼宫篡位了！
“刑部的人都是吃干饭的吗？”
“给朕追，御林军全都出动给朕追！必须把他们一家都给朕追回来！一个都不能放过！”
声音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一般，乾隆整个人都站不稳的发颤，胸口一阵气短噗的也吐出一口血来，一群人慌忙的拥了上来，他颓然的被众人架着，粗重的呼吸吹动苍白的胡子，有气无力道“怎么不去追，怎么不去追呢！”
小路子终于敢抬头，一字一顿道“皇上，五阿哥就在永和宫。”
永琪就在永和宫里，不知道对着这间空空的屋子愣了多久的神，想要写一封信又觉得落笔无措，可若真是半句话不留，心里又总觉得像是有什么未完的事情一样……踌躇了半天，还是动了笔。
墨盒竟然是湿的！
窈窈自己屋里有桌案，她从来不会乱动，那这润湿的墨盒……小燕子动过！
永琪心颤了颤，四处张望的寻找着信，本就凌乱不堪的屋子被他翻得更加的乱，可是哪里都寻了一个遍还是没找到，最后无奈的抱着头坐下，想到这丫头最怕的就是写字，当初让她给紫薇写封信都能扔一地的纸团，估计也是要写没写吧？
竟然连点只言片语都得不到，永琪暗骂了她一句小没良心的，却又不会真的和她记仇，还是摊开了纸。
小燕子：
你出了城了吧？离开了这座困住你这么多年的京城了吧？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看到这封信，也不知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又到了何时，也许那时候我的道歉对你已经无足轻重，但我还是很想说一声——对不起。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们还会再有一个孩子，我曾经恨过袅袅撒上去的斑蝥水，也恨过那夜西湖冰冷的泉水……我怪过很多人，却没想到原来一切都怪我。我说的那些话哪里是说给你听的呢，分明是说给我自己听的，骂我自己这些年对你的忽视，骂我这些年自以为守住了一个唯一就好像多伟大一样，而忘了你所要经受的那些流言蜚语……是的，‘唯一’的背后我得到的是夸奖，而你得到的却是嫉妒、诋毁与谩骂。
我曾经告诉过你，宫城的生存法则就是这样的，你是一只误闯进来的燕子，我们没有那么大的力量去改变这一切。那时候我大概是一种上位者的姿态来怜悯你，却没想到，我其实也在被这千百年来的规矩所吞没，并终将被吞没的干干净净。
我并不想去祈求你的原谅，因为我知道我的小燕子从来不肯生那么久的气；但也请你永远不要去愧疚，因为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是我心甘情愿，走到这个结局，也是我咎由自取。是我执意要去争，是我放纵了自己，是我把你推到了风口浪尖，那些所谓的罪名一桩桩一件件，本来就不是你犯下的错，全都是我，孩子是因为我，军火是因为我，皇后的针对与老佛爷的狠心都是因为我……小燕子，我们抗不过规矩，但理应被规矩理法所仗杀的也应该是我。
但我总归还是觉得有些慰藉的，也许我作为一个皇子不够格，也许我作为一个臣子不够格，也许我作为一个夺嫡者是失败的……但至少，我作为一个丈夫，作为一个父亲，还是在最后护住了我的妻子和女儿的。
最后，请允许我的一点私心，我衷心祝福你往后幸福，但也求你，能够慢一点忘记我……
写好了却又不知道该放到哪里去，小燕子这辈子应该都不会再来到永和宫，这辈子都不会看到他的这封信了。不能放在明面上，一旦抄家这些东西必然会被丢掉，可他不想丢……
他想留着，想让它一直保存着，想让这信上的字和他对小燕子的绵绵情意一般永恒。
什么是永恒的呢？
他撑着脑袋环顾四周，红色的砖瓦墙有些已经破旧，他眼睛突然一亮——墙！
放到墙里去，没有风吹日晒，后来人也不会发现，只会等到不知道多少年后这宫里不知道住着的是哪朝哪代的时候翻修，才会在被推倒的废墟中看见这么一张纸。
纸上寥寥数语，写尽了一个丈夫对妻子的爱恋和愧疚。
他们会被感动吗？他们的故事会不会被人写成话本子，编成戏折子，小燕子和永琪，就像白娘子和许仙，崔莺莺和张生一样，永远被人记着呢？
他不知道，只是轻轻的划过墙寻找着松动的砖头，突然发现有一处明显的被人抽出来过，他心骤然一紧，没由来的砰砰跳着，手颤抖的把那一块砖抽出来，一叠绢纸跟着掉了出来。
永琪：
几天睡不着觉，无论如何，我简直要疯了。许多天没来信，天天等，眼泪……
我不要这样悲痛，窈窈也跟着我难过。简直太伤心了，太寂寞了，太难过了。
我想逃避，但我有了几个孩子，怎能……
今天上午，收到你贵重的信。即使你死了，我的眼泪也要缠住你的尸体。
你是幸运的，能得到我的爱，我真是非常爱你的哟！不至于丢弃我吧？你不来信一定有你的道理。
我要吻你一百遍°，你的眼睛，你的嘴，你的脸颊，你的额，你的头，你是我的人，你是属于我的！
昨天我跟晴儿谈起你，显出很平常的样子，可是眼泪不知怎样就落下来了。
我要能忘记你就好了，可是你的美丽的影子、你的美丽的影子，隐隐约约看见你站在那里，凄清地看着我。
谁把我的信带给你，把你的信带给我，谁就是我的恩人。
天哪，我总不放心你！只要你好好地，属我不属我都在其次，天保佑你罢。今天是我们成婚的第十年，我格外不能忘记你。
又是一晚没有入睡。我不能忍了，我要跑到你那里去。孩子，可怜的孩子，又把我拖住。
我的心挑了一个重担，一头是你，
一头是孩子，谁都拿不开。我要哭了，我真的要哭了！
我怎么都不能不爱你，我怎么都不能……人的感情真是奇怪……
我真爱你呀！天哪，给我一个完美的答案吧！
小燕子很少会写这样的信，她看似大大咧咧的实则在这些事情上害羞极了，情动的时候让她喊个‘永琪’都要扭扭捏捏，哪里会写出这样直白的信呢？可是永琪看着她那还有些幼稚的字体，看着她打湿在绢纸上的泪痕，只觉得心满意足……
幸好他这样做了，幸好他没有辜负小燕子这般深重的情谊，幸好他也想给小燕子写一封信，幸好他看见了……他看见了！
永琪突然想到那年他铁腕治贪污时杀的一个官员，他为了救妻子和女儿走上了歧途，临死前梗着脖子看他，“五阿哥，我从来不后悔我的选择，哪怕我没了命。希望有一天，当你的妻子和女儿需要你以命相救的时候，你也会对自己的选择不后悔。”
他后悔吗？不，他一点都不后悔，没有一丝一毫的后悔，他有的，只有庆幸。
大概他的岳父大人，在引颈受戮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吧，想到自己送出去的一双儿女，想到虽然自己没法看着他们长大但相信他们一定能过得很好的一双儿女，还有什么可怕的，还有什么可后悔的呢？
千刀万剐，他在所不辞！
门突然被叩响，一直在院子里的小桂子和小顺子哆嗦了一下，即使知道一切在所难免，可难道就来的这么快吗？
他们会怎么样？把五阿哥扭送走吗？会把他关到哪里去？会打他，杀了他吗？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跑过去用身体抵着门，门外的敲门声愈来愈急促，永琪听见声音出来一看他们俩脸憋的通红的样子无奈的摇了摇头，“起来！就你俩那小身板能挡住什么？”
“奴才没用，但也愿豁出一条命来保护五阿哥！”
两人憋着一股劲儿同时说道，永琪又感动又愧疚，傅恒说的对，他走来这一路上得了太多人的帮助了，走来这一路上也背负了太多人的希望了，他也许能对得起小燕子，却对不起这些同样陪了他一路愿意为他拼命的人。
“什么命不命的，我要那么多条命做什么？”
“好啦，快点让开！稳重点，别让人瞧不起咱们永和宫，瞧不起你们主子！”
他拍了拍两人的肩，手上也暗暗用力把人推开，门由内而外的拉开，等着他的并不是御林军，而是——班杰明。
他应该也是一夜没睡，眼下一片乌黑，头发乱糟糟的红着眼看着他——永琪，我……
“进来吧”
永琪微微让出了些许距离，面上看不出喜怒，小桂子和小顺子看见他却半分都不遮掩，哼了一声就狠狠的瞪着他，班杰明羞愧的低下了头，“对不起，我”
“你在为什么事情对不起？”
“都为……为我给你和小燕子惹得麻烦，为我当时答应你买的大炮，为我……”
“为我画的那张”
下巴猛地被给了一拳，班杰明踉跄了一下连连咳嗽着，永琪盯着他的眼睛冒着火星，刚刚打他的拳头还举着半空中紧攥着颤抖着，“你喜欢她是不是？你一直喜欢她是不是？”
“你口中的那个金发碧眼的未婚妻，那个叫‘Pearl’ 的未婚妻，就是小燕子是不是？”
是啊，他怎么没想到呢，Pearl……那不就是珍珠的意思吗？
班杰明抹了下嘴角的血丝，他知道永琪没用尽全力，不然一个征战沙场的大将军打他一个画家那一拳下去不死也能要半条命，抬头坦然的看着他，“我承认我喜欢她，从我见她的第一面就喜欢……”
“她是我妻子！从你们认识的时候她就是我妻子！”
“我知道！”班杰明也很无奈，“可是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不知道啊，我以为她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姑娘，我被她吸引了，我没法控制的动心了……后来知道她是你妻子后我拼了命的克制自己，可是永琪，我能控制自己的行为控制自己不去肖想不去打扰她，可我控制不住我这颗见到她就会砰砰跳的心……永琪，我没办法……”
他蹲在地上痛哭出声，永琪的手无力的垂了下来，听着他不停的说着“我以为没人看见的，我发誓我那张画像没别的意思，我只是觉得很美而已，我没想到会给你们带来这么大的灾难，我……”
永琪长长的叹了口气，他是生气，作为一个男人看到那张图哪怕知道自己就在那，知道他什么都没看见，知道他心里没有别的龌龊心思可还是生气，心里的那股子酸劲怎么都压不下去……可是平心而论，班杰明从来不曾打扰过他半分，从来没逾矩过半分，他说的很对，心是没法控制的，动心是没法控制的……
“不怪你”永琪靠在树上仰头看天，“不怪你……做错事的是我，孩子是我同她有的，当初窈窈出事是我这个当阿玛没在身边不够格，才让她走投无路；大炮也是我买的……所有的一切都怪我，是我做丈夫的没保护好自己的妻子……不怪你……”
他像是自言自语，可班杰明总觉得话里不知为何还让人有点羡慕，他是丈夫，小燕子是他的妻子，他们有了一个女儿，如今又有了孩子，冲破人伦与道德世俗的束缚又有了孩子。
“相识一场，多保重。”
永琪不曾与他告别，转身进了屋。小桂子和小顺子把他请了出去，门又关上的时候永琪正打开柜子的门，拿出了一身月白色的袍子，他记得小燕子最爱他穿月白色，那好像是乾隆二十五年的春天，正是草长莺飞的时候，小燕子被乾隆逼着去上学堂，百无聊懒的趴在桌子上打盹儿。
永琪去的早，见她坐在那一幅生无可恋的样子就打趣她，“这才什么时辰，格格又困了？古人有云，一日之计在于晨，一岁之际在于春。”
“没听说过”她打了个哈欠，“我就听说过，春困秋乏夏打盹儿，这样好的天气不睡觉真是可惜了！”她打着哈欠扭过头来，见到永琪的时候震惊的嘴都没合上，下一秒就用力的捂上了嘴，只留一双眼睛眨呀眨的看着他。
“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永琪有点紧张，仔细想了下他出来的时候仔仔细细的照了镜子啊，谁知道小燕子结结巴巴的说了句‘没，没有’就扭过头去，再不肯和他说一句话。没一会尔泰来了她又热情的招呼尔泰，愣是不肯再理他。
不知道怎么惹了这位小祖宗的永琪整堂课都没什么心思，纪师傅讲的他是半句都没听懂，只听得讲着讲着好像学堂上没了声音，继而是纪晓岚玩味的笑，“格格，五阿哥衣服上有字啊？”
被点名的永琪瞬间回头，小燕子立马收回了目光低下了头，两团红晕攀在脸颊上好看极了，学堂里都是半大小子，最爱看热闹起哄，此时都笑出了声，纪晓岚清咳了一声示意大家安静，“格格，请以杏花为题，背一首诗。”
小燕子此时哪能想得出什么杏花，纪晓岚自得的摸着胡子笑，揶揄的看着永琪，“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格格，这就是诗词的魅力，以后再遇见了俊郎君，别总盯着人家看，人家看不出你的意思，把这首诗背给人家听。”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小燕子羞涩的把头埋进了手里，嘴里还要狡辩，“谁说我看上他了，我是看上他那件衣服了！”
后来乾隆听说了这件事，一口气让内务府做了好几套月白色的衣裳给她，月白色的裙子月白色的夹袄月白色的坎肩……给她的时候还不忘揶揄，“省得你总惦记人永琪的，说朕偏心眼！”
……
他立在铜镜前正了正衣襟，光滑的镜面反着手上玉扳指的光，他轻轻揉搓着，好像小燕子和窈窈陪着他一样。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当真是一生休啊。
谁也没想到五阿哥会来慈宁宫。连门口的小太监都忘了喊，只顾着长大嘴巴。永琪平静的朝他伸手，“孝带都不给我一个吗？”
“啊——哦”
小太监哆哆嗦嗦的递了过去，永琪从容的披上，腰间利落的一系留下一茬白布来顺着风飘，坦荡从容的背影让他忍不住咋舌，不愧是从战场回来的大将军，这般境地了竟然还如此沉稳。
“皇阿玛”
他拱手行礼，眼睛只轻轻抬了一下便又垂了下去，乾隆靠在榻子上眯着眼睛，无声的望着他。
瞧瞧他养的好儿子啊。
一身月白色的衣裳衬的他皎如明月，宽背窄腰姿态自是清朗，一举一动端庄持重不卑不亢，哪怕是在这样的惊涛骇浪中依然不改其色可见大丈夫风范，这是他最自豪的儿子啊！
他一生以康熙皇帝做标杆，文治武功都要争一争可也不敢说是第一，唯独在继承人这一点上他自信的很——他选的人，是个优秀的不得了的孩子！他可以放心的把万里江山交给他！
可永琪做了什么？
“你带兵闯进了天牢？”
“是”
他没有半分的否认，坦荡的好像个大英雄一般，乾隆呵了一声，“你知不知道，私自用兵，闯入天牢，放走人犯，该当何罪？”
“知道。”他依旧不卑不亢，“但无论皇阿玛信还是不信，永琪此行此举只是想救自己的妻子而已。她为我生儿育女，她与我十年夫妻，身为丈夫，我必须要救她，不然就太过不仁不义了。”
“不仁不义？”乾隆都要被气笑了，猛地从榻子上直起身来盯着他吼，“那你带着兵闯入天牢，有没有想过朕，把朕这个皇帝放到哪里去了！”
他是为了自己的妻子，可他如此蔑视皇威。是，五十个人不足威胁，但是在世人眼中，在大臣眼中，甚至在他的眼中……这就是你爱新觉罗·永琪有能力与皇帝叫板的佐证！
朝廷不可坊间的茶肆，没人会赞叹一句五阿哥救妻之举多么的感人至深，大家关心的是你五阿哥有没有实力夺位，大家在乎的是你如此大逆不道该以何罪论处！皇上的脸面又该往什么地方搁！
“想过，所以永琪回来了。因为我不仅是她的丈夫，还是您的儿子。我不会让皇阿玛难做。而且”他抬头迎上乾隆的目光，“我知道您疼她，也想让她活着。儿臣不想让皇阿玛去下那个两难的旨意，从此以后怀着愧疚和思念过日子。”
他恭恭敬敬的叩首，乾隆瞧着他这幅平静的样子又气又急又无奈，是，他说的都对，自己不舍得小燕子，自己一点都不想杀小燕子，可是他为了保住永琪只能那么做，他得知小燕子被救出去的时候也松了一口气……可是，永琪啊，小燕子是朕的女儿，你就不是朕的儿子了吗？朕不舍得杀小燕子，难道就会舍得动你吗？
他的这个儿子啊，他都不知道该说是好还是不好了，说他好吧，他又是带兵闯天牢又是买大炮的，他把自己捧到跟前的一切都毫不留情的扔开了；说他不好吧，他又怕自己难做老老实实的回来了，明明能跑可是又好好的站在他面前！
“永琪啊，你怎么不跑呢？怎么不跑呢！”他气急了一巴掌扇在永琪脸上，可这哪里是因为他带兵闯了天牢的气？这分明是因为他还要回来，还要回到这个等着他的只会是牢笼的地方来的气！
“那朕便成全你，成全你这份仁义忠孝两全的心。”乾隆向后一倒瘫坐在榻子上，不带任何感情的宣旨，“五阿哥永琪，拥兵自重，私纵人犯，关去宗人府待罪发落！”
说完他痛苦的闭上了眼，老天啊，你非要这么同朕开玩笑吗？一天之内，先失去了最爱自己的母亲，又要失去自己最爱的儿子吗？
领了命的侍卫们齐齐拥上前来要来扭送永琪，乾隆见不得这样的场景，啪的一拍桌子，“都给朕滚开！他要是想跑，他会回来吗？他自己没长腿，他不会去吗？”
永琪心里感激，长身一拜，“儿子不孝，请皇阿玛保重身体。”
乾隆看着他这样一脸大义凛然无又所畏惧的样子，这孩子似乎是半分都不体会他这个做父亲的苦心，这个做皇帝的难处，更是气急攻心“滚！给朕滚到宗人府去！”
可等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又终于支撑不住，向后倒了下去……
“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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