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局中人

只听“啪嚓”一声，模糊中，儿时家里那扇陈旧的铁门徐徐打开。归来的傅勇含着亲切的笑，背着手只身立在蔼蔼暮色之中。

沈知节的身高正好在父亲大腿的位置，奋力踮起脚抱住他的肚子，仰着脖子小声问，“爸爸，你会永远陪着阿节吗？”

傅勇随手摸了摸他的头，弯着唇，正要开腔，忽然温情脉脉的表情变得冷若冰霜，从怀中掏出一把寒光熠熠的手枪，顶住沈知节的前额，一记枪响猛烈地撞击着耳膜，视线里呈现得唯有血色一片。

头炸裂一般的疼。

痛意完全消散，沈知节紧闭的双眼在缓缓睁开。他长吁一口气，转头看向简陋的破房门外，天边刚泛起鱼肚白，叠影重重的高山沉浸在漫天烟雾里。

什么也没发生。他仍然存活在穿越的时空中，碌碌无为过去了半个月。想到这儿，沈知节近乎紧绷得断裂的背肩，几不可察地微微松弛。

随着视线一转，沈知节忽然一僵，只见温羲和睡得死沉死沉的，毫无意识地紧贴在他的身旁。

其实滞留在这个世界的大部分时间，都是温羲和陪着他度过的，如果没有她不厌其烦的悉心照料，沈知节的伤说不定恢复得没有那么快。

她原先是贵族世家的大小姐，由于中途家道中落，家中唯一的顶梁柱父亲遭到陷害入狱身亡，大哥二哥下海经商遭遇不测，母亲变卖家产带她四处流浪，最终因病去世，独留她一人在世间。

好在遇到了心地善良的戚家夫人乐意将她收留做丫鬟，这才能在动荡的天地间寻得一方安宁。

而且寻常人家哪会愿意收留一个来路不明，伤痕累累的人呢？如果不是温羲和在寄人篱下的情况还硬着头皮把沈知节小心翼翼地藏起来，恐怕他早就被戚上下发现扭打着去报官了。

感激归感激，沈知节噩梦后额角残存的汗迹未完全消退，眼神难以察觉地一沉，直接把身边的女人推开了。

被弄醒的温羲和揉着眼睛满是不悦，顺势倒在横七竖八的茅草上，瞬间被硌着睡意全无。

风灌了进来，泥土的气息随着清凉散发着。她抬眸，迷迷糊糊的眼神与身侧锐利的目光撞了个满怀。

“沈公子今日比往日看上去要精神许多，”温羲和随意地拢了拢头发，眯着眼睛满意地打量起对面的男人，挤出了一抹笑，“不如一同外出散散心，这样你能好得更快些。恰巧今日

我也空闲，顺便也可为你置身衣裳。”

忘记了死得太着急，又是身体穿越，沈知节一身简洁干练的白衬衫外搭黑色牛仔裤的现代装笔杆条直没来得及换下，与这个古代的世界似乎格格不入。

沉默不言的沈知节微乎其微地抽了口气，少有地“嗯”了一声。

盛夏时节，迎面的风似热浪扑来，不比初春的风和煦。眼前的绿是沉甸甸的。

天彻底亮了，敞亮的宽巷，地面铺上了一层湿漉漉。

擦肩而过的男商贩，头上顶着一顶土黄小帽，披着一件汗味混杂的单薄马甲，腰上束着浅色的束带，呼哧呼哧地抬着新鲜出炉的大馒头兴致勃勃地立在道路一侧吆喝，圆溜溜的脑袋瓜子后还甩着一条及腰的大麻花辫。

行色匆匆的妇人，一头长发简易盘起，上身穿着宽松的旗袍，袖口宽得比裸露出的手腕还大，下身是一条淡黄色的百褶裙，与现代工艺的款式模棱两可。虽然看似做工粗略，但并不妨碍走路时带起的风将它呈现得样子犹如一朵朵奔腾的浪花。

身材修长高挑的沈知节在茫茫人海中一眼望去本就是鹤立鸡群，加之与众不同的一头短发，衬衣牛仔裤的打扮，衣服底下还藏着一身肌肉。凡是经过的人都忍不住频频回头，用异样的眼神鄙夷地在他身上游走，嘴里嘀嘀咕咕着声讨着。

古人有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在众人口中，他此刻一定成了大逆不道之人。

受万众瞩目的男人对周遭的一切熟视无睹，单手插着兜，像是经历了很多次，若无其事地低下头凑近温羲和问了句，“现在是哪一年？”

没头没脑的发问把温羲和整得一噎，她没忍住笑了，偏头看了眼不苟言笑的沈知节，以为他无故装傻。

“同治十二年...”她笑着细细的说来，经过一家卖布匹的店，脚步顿了一下，往里面看去，惊喜地掀起眼帘，“这有卖布的，我们进去瞧瞧？正愁无处为你购置件衣裳。”

谁知，身旁竟毫无回应，许久的沉默。就连往常不屑一顾的冷哼也不曾听到，温羲和不经意瞥了一眼，空气着仍中规中矩地保存着男人的清香，可人消失得不知所踪。

一个连年份都不知道的人，会去到哪里呢？

命运总是那么爱捉弄人。

沈知节沿着宽街步履生硬地一路往前，穿过来来往往的人流，走路的声音又快又急，最终在一座七破八补的旧衙门前停下。

那儿空空荡荡，牌匾上抖落的灰尘与掉落的蜘蛛网一同飘落，视线所及之处无不荒芜，像是一个荒废许久的烟断火绝之地。

毫无缘由的，沈知节的眼眸垂了垂，线条冷硬的脸有了微微暖意。

这是他最大的坦诚。温羲和一定不知道，那句“同治十二年”尾音未落下，沈知节就已经酝酿了一个计划。

风大了起来，沈知节凭栏站立，深深地凝望着破衙门。

难怪踏上宽街，别样的滋味会浮现在心头。其实在稚气未脱时，他与它早已打过照面。

只不过，他们一人一景，隔着电视机，杂糅着岁月。

这是出自电影《九品芝麻官》的场景。他不会记错，因为它在他和傅勇为数不多的温馨时光之中占据着至关重要的地位，即便很多记忆早已模糊。

看来近在咫尺的这条退路，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一个局，如果放任自己在得心应手的局里沉沦，倒不像是他的风格。沈知节静静地站着，轻轻勾起唇角。

他奉陪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