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楷模是怎样养成的（上）

　　“从我记事起，父王就一直对我说，我是被寄予厚望的明日之星，身上肩负着整个幻雪族的未来，要求我必须勤奋刻苦、力求上进，不负他的期待。”谈及往事，风琼宇的声音瞬间低沉了不少，脸色也变得格外凝重，“只要我稍微提出异议，他就会把那个老掉牙的往事再翻出来，不厌其烦地讲上一遍又一遍——在我的抓周仪式上，族中长老观我骨骼惊奇，曾为我测试过灵根，惊奇地发现，我拥有千年难遇的‘水系天灵根’——修炼资质非常高，仙缘极其深厚。若悉心培养，必成大器，来日飞升九重天，定能给全族带来崭新的荣光。”

　　“身为王储，我们与生俱来的责任，无外乎延续王室荣光，庇护治下百姓。”楚月泠也被戳到了痛处，情绪有些低落，“说来也惭愧，因为先天灵脉阻塞，我一度无法正常修炼，屡遭嘲讽和排挤，让御芳族面上无光。臣民们不能接受一个空享着王室尊荣，却始终承担不起王储本职，还给整个族群抹黑的废人素餐尸位，三番两次向娘亲进谏，请求她废我尊位，广招夫婿，再育子嗣，以承大统。那段时日，我只觉得自己像是被全世界抛弃了，所有人都讨厌我，视我为耻辱柱上的一滩烂泥，恨不得用唾沫将我淹死，把这个上不得台面的污点彻底洗刷干净！”

　　她垂下眼睑，话尾已然带上了颤音，默默将刚沏好的一杯热茶推到风琼宇手边：“那个时候，我最崇拜、最羡慕的人就是师哥了！你那么优秀，又那么耀眼——长相英俊、修为高强、品行端方，更兼除魔卫道，力挽狂澜于危难之间，一派谦谦君子之风，符合大众对完美储君的所有想象！每个人提起你，都是满口称赞，既骄傲又欣慰，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垂髫小儿，皆以你为荣——而这些，恰恰是我做不到也求不来的！我时常幻想着，如果上苍垂怜，能把你的一分本事赐给我，我也不至于……沦落成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你不必崇拜我，更无需羡慕我。”风琼宇哂笑一声，满脸无奈，“想要成为一个完美无瑕、人人称羡的神话，所付出的代价就是——永远不能展露真实的自己。”

　　『回忆』

　　十一年前。

　　已近子夜，雪越下越大，寒风也愈发凛冽，家家户户都早早地熄灯休息了，放眼整个冰晶堡，唯有上书房内，还亮着一束烛光。

　　年仅六岁的小风琼宇埋首于书桌前，双眼已经熬得通红，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却依旧顶着倦意奋笔疾书，努力誊抄着书册上记载的史料，丝毫不敢懈怠。

　　“明郎，这么晚了，你就高抬贵手，让宇儿上床歇息吧！”冰后站在窗前，越看越心疼儿子，不断央求身边的夫君，“六岁的奶娃娃，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他今日已经忙了一整天，明早卯时三刻，又要准点起床晨读练武，若再熬个大半夜，怎么休息得够呢？”

　　“慈母多败儿，你少娇惯他！”风厉明不为所动，依旧目不斜视地望向窗内，神情严肃，“今日我抽查功课，随口问了几个耳熟能详的历史问题，他竟连‘陵安之役’爆发的时间都答不上来！我不过是斥责几句，限他在今日之内，将神之纪元的史料抄上二十遍，加深记忆，这点儿苦都吃不了吗？”

　　“他只有六岁，刚刚开始研读经史典籍，个别问题回答不上，再正常不过。”冰后出言辩驳，语速又急又快，“罚抄书可以，但至少也得宽限几日，何必如此严苛？神之纪元历时悠久，就算只誊抄大事记，总和起来至少也有万余字，二十遍就是二十万字！将心比心，如果换成是你自己，就算一刻不停地奋笔疾书，又能否在一天之内写够二十万字？”

　　“今日事今日毕！明天他还有别的安排，就算抄不完，也得牢牢记住这个教训！”风厉明的脸色越发阴沉，眸子里好似笼了一层冰霜，“琼宇既身居王储之位，就理应成为幻雪族臣民的表率，一言一行都必须尽善尽美、无可挑剔，因为他代表的，是整个王室的形象。今日答不上问题，虽然只是犯了个小错，但恰恰证明他做得还远远不够好，只有吃够了教训，明白了自己肩负的责任，才能学会谨言慎行，迅速成长为一个完美的储君。”

　　“妇人之见，目光短浅！”说罢，他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冰后呆愣在原地，沉默半晌，长长地叹了口气，转头嘱咐跟在身后的侍女：“你去煮一碗八宝粥，给宇儿当宵夜吧！随便给他带句话——熬不住就睡一觉，就算没抄完，父王也不会怪罪他。”

　　侍女点了点头，应声退下。

　　风琼宇察觉到父王已然离开，又听到了母后说的那句话，紧绷的心弦骤然放松，困意顷刻间袭来，还没等到那碗八宝粥端上来，就迷迷糊糊地趴在桌上睡死过去。

　　翌日清楚，当天边泛出鱼肚白时，他是被侍卫推醒的。

　　“少君，卯时已到，您该洗漱吃早饭了。”

　　风琼宇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睁开惺忪的睡眼，在仆从们的服侍下洗漱更衣，重新束好头发，又花了一刻钟吃完早餐，随后便站起身来，接过侍卫捧上前的佩剑，大步流星地走出上书房，在门外的空地上舞起剑来，舒展筋骨，将残存的睡意彻底赶跑。

　　卯时三刻，他带着课本准时出现在学堂内，一面安安静静地预习着即将学到的内容，一面等待着赵学究前来授课。

　　这位老先生年逾六旬，学识渊博，总能深入浅出、循序渐进地让他理解各种晦涩难懂的知识点，引导他说出自己的见解。

　　考虑到王储年纪尚幼，赵学究平日里除了抽查背诵，往往只会问一些简单的问题，并给予适当的鼓励。

　　风琼宇很喜欢这种轻松愉快的教学方式，每次上课，都表现得十分积极，只有一尊“大佛”的到来，会令他胆战心惊——

　　“今天都学了些什么？”

　　听到熟悉的声音，风琼宇几乎是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禀王上，讲到剑神的事迹了。”赵学究拱手，向站在门外的冰主行了个礼。

　　风厉明点了点头，缓步踏进学堂，转而问风琼宇：“宇儿，你怎么看待剑神殿下？”

　　“先生说，翌阳君保家卫国，安定边陲，是个令人敬佩的功臣，但他用人失当，千里送内奸害死小师妹，险些导致‘陵安之役’的大溃败，令六界生灵涂炭，又是个无可辩驳的罪人，所以有人夸赞他，也有人厌恶他。”

　　“那你觉得，他算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我……我不知道。”风琼宇一时语塞。

　　在一个六岁小孩的认知里，做了好事就是好人，干过坏事就是坏人——非黑即白、泾渭分明，他所能理解和判断的东西，最多只到这个层面。

　　至于为什么会有既像好人，又像坏人的怪叔叔存在，他不懂，真的不懂。

　　“你是讨厌他，还是喜欢他？”

　　“我也不知道。”

　　听到这个问题，小风琼宇只觉得莫名其妙。

　　这只是个记载在书册上的历史人物，并非生活在自己身边的亲朋好友，无论有功还是有过，都影响不到他分毫，也就谈不上喜欢或是讨厌。

　　因为，完全没有必要。

　　不过，这样的大实话，他当然不敢正大光明地说出来，因为他知道，这并不是父亲希望听到的“完美”答案。

　　“如果你是史官，会如何评价翌阳君的所作所为？”

　　“我也不知道。”风琼宇将头埋得低低的。

　　“一问三不知，要你何用！”风厉明拔高了音调，面露愠色。

　　“王上息怒！对于翌阳君，后世一直褒贬参半、争论不休，他无疑是一个很难去定义和解读的人物。”赵学究见势不妙，当即下跪求情，“少君尚且年幼，以他目前的阅历和认知，并不足以客观评价伟人的功与过，能够心存敬畏，流利地背诵其事迹，已经做得很好，若不知轻重贸然开口，亦是对先辈不敬。”

　　风琼宇缄口不言，垂眸避开父亲的视线，绷紧了身子，等待着意料之中的斥骂——

　　“他是王储，即位之后，面对各种各样的困境和考验，都需要自己拿主意，用坚定的勇气和决心稳固大局。而今，却连评价一个有争议的历史人物，都如此瞻前顾后、踟蹰不前，避而不敢答，这样软弱的心性，将来怎么得了？”

　　说罢，又一次意料之中的拂袖而去。

　　“唉……”赵学究叹了口气，出言安慰，“少君别放在心上，您是鄙人教过的所有同龄孩子里，最优秀、最上进的一个！许多人像您这般年纪，刚刚才开始识文断字，连唐诗都背不利索！”

　　“习惯了！”风琼宇耸了耸肩，缓缓坐回原位，眼神却难掩落寞。

　　他不明白，为什么父亲总会隔三差五地跑到课堂上，问一些难以回答的问题，发一通莫名其妙的脾气，把原本轻松愉快的教学氛围毁得一塌糊涂，令自己尴尬得下不来台。

　　似乎……无论做什么事情，在父亲眼里，总有错处可挑。

　　午休过后，便是剑术课，照例在演武场进行一对一实战。

　　“上来吧！看看这次，少君能在属下手中过上几招？”

　　说话之人，是一位年近而立的青年，因为武艺高强，很得风厉明青睐，才被从一班巡逻侍卫中抽调出来，提升了两倍薪资，命他指导王储习武。

　　小风琼宇拔出佩剑，缓步踏上擂台，手腕一挑，先发制人。

　　他的出招十分标准，每个动作都无可挑剔，怎奈年纪尚幼，腕力虚浮，虽然攻势密集，但每每落到实处，总是略显绵软，无法发挥出剑诀的真正威力，以致屡落下风。

　　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滑落，手腕也越来越酸痛，但导师的防御始终游刃有余，毫无破绽可寻。

　　“参见王上！”

　　突如其来的叩拜声，令二人都有些发怔。

　　趁导师还没回过神来，风琼宇提剑便刺，攻其不备挑断了他的一缕头发。而后更是越战越勇，抓住机会杀了个回马枪，一度扰乱了导师的剑势，令其在猝不及防之下，露出了好几个破绽。

　　但巡逻侍卫的实战经验，始终比六岁的奶娃娃要强上数倍不止，不过慌乱了片刻，便找到了应对之法，任凭风琼宇的攻击再凌厉，都难以占据上风。

　　最后的最后，风琼宇终因实力不足，在第十五个回合败下阵来，手中的佩剑被挑落，“哐当”一声摔在地上，却依旧得到了导师的夸奖——

　　“不错！少君这次跟属下走了十多招，又比前几天进步了许多！”

　　风厉明却不以为然：“这远远没有发挥出水系天灵根的真正实力，琼宇分明是修炼不足、缺乏经验，体力和技巧都达不到标准，你竟然还在夸他？未免太宽容了！”

　　“可王上，对于一个六岁孩童而言，少君的确已经非常优秀了！遥想属下当年……”

　　“同龄人做到这种程度算优秀，是因为他们资质平庸，可宇儿的天姿千年难遇，理应做得更好，平庸者的标准，对他而言并不适用。”话还未说完，就见风厉明摇了摇头，冷漠地打断，“从今往后，提升训练强度，每隔七日加一级，本座很想看看，我儿的极限，究竟在何处？”

　　“是，属下遵命。”侍卫战战兢兢地低下头，满口答应。

　　风琼宇垂眸立在一旁，只觉得整个人都是僵硬的，像被一只大手扼住了喉咙，嘴里又苦又咸，却说不出半句话来，直到风厉明抬步离开时，才默默弯下腰，捡起地上的佩剑，背对着父亲偷偷流泪。

　　他曾经无数次地自我怀疑过，自己当真是一个优秀的孩子吗？

　　如果是，为什么……无论怎样努力，都得不到父亲的一句夸赞？迎接自己的，永远是劈头盖脸的责备与训斥，永远是拧起眉头的冷漠面孔，从来没有一次笑容？

　　如果不是，为什么……又一直有人肯定自己？他们真的认为，一个什么事情都做得不够完美的孩子，是值得学习的好榜样吗？

　　戌时二刻，是风厉明处理完一整天的政务之后，抽查儿子功课的时间。

　　按照惯例，风琼宇被叫到了上书房，在父亲的注视下，接受一次小小的临场考试——快问快答、抽查背诵、默写释义……

　　过五关斩六将后，若风琼宇的表现能令父亲满意，就可以马上回去休息，养足精神以待明日。

　　如若不然，就要被留在上书房罚抄罚背，直到将囫囵不清的知识点牢牢掌握，才会被放回寝宫。无论睡得多晚，都不能耽误第二天的学习和训练，否则，会面临更严厉的惩处。

　　『现实』

　　听到这些，楚月泠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嘶……这么严苛？如果我一天天被逼着这样学习，不出三日就会疯掉！”

　　“我当时也快被逼疯了！”风琼宇苦笑着摇头，满脸无奈，“所以我才告诉你，我的年少成名之路，并不是什么值得效仿的事情。”

　　“那师哥，当年的你，岂不是成日活得像一根绷紧的弦？就没有片刻松快的时候吗？”

　　“当然有！每当逢年过节，老师们都会回家陪伴亲人，因此，在夜间惯常的功课抽查到来之前，我会拥有一整个白天的自由活动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