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隐瞒与亏欠

　　『赋春阁』

　　“咚咚咚——”忽然，一阵敲门声响起。

　　“进来！”楚月泠眼前一亮，当即放下筷子，兴高采烈地站起身来，笑颜如花，直勾勾地盯着门外看。

　　“小殿下，该喝药了！”陌知云推开门，端着一碗刚刚熬好的汤药走了进来。

　　“陌姑姑？”楚月泠叹了口气，复又坐了下来，一脸失望，“我还以为是娘亲呢！”

　　碗沿上热气腾腾，清苦的中药味弥漫开来，隐隐盖过了食物的香气。

　　楚月泠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却依旧保持着得体的微笑：“您来得正好，一起吃顿便饭吧！”

　　“多谢少主盛情！”陌知云婉言拒绝，“近几日，御芳族的病患增加了许多，小仙还要回去为他们炼几炉丹药，不便久留。”

　　说罢，她缓缓将药碗推到楚月泠手边，示意趁热喝。

　　“陌姑姑，细细算来，这已经是你为我治病的第八个年头了。”袅袅热气拂过脸庞，楚月泠愣愣地出了会儿神，“从五岁开始，我每天都遵照您的嘱咐，早中晚各服一次药，忌吃辛辣、生冷的东西，控制甜食的摄入量，努力保持心情愉悦。可是，为何……这病总不见好？”

　　“病去如抽丝，小殿下若想早些痊愈，就得按时吃药。”陌知云绕了个圈子，并没有正面回答，“别磨蹭了！趁热喝吧！”

　　楚月泠叹了口气，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屏住呼吸，一把端起药碗，“咕嘟咕嘟”地往喉咙里灌，苦得整张脸都皱巴起来。

　　她自幼畏苦，即使喝了八年的汤药，也一直没有习惯，好在熟能生巧，渐渐找到了些许窍门——屏住呼吸，囫囵着快速吞咽。只要闻不到味道，就尝不出苦了！

　　很快，药碗便见了底。

　　她难受得咳了两声，缓缓将药碗递回陌知云手上，余光却瞥见，一碗玉米排骨汤被法术扇动着，推到了自己面前。

　　“主人，你怕苦！先喝汤清清口吧！”枫树精站在高凳上，举起萝卜般的小短手，轻轻摇了摇，做出邀请的姿态。

　　她笑着点了点头，拿起勺子在碗底搅了搅，一边小口喝着汤，一边与陌知云搭讪：“陌姑姑，你老实告诉我，我的病，还有没有治愈的可能？如果有，我的灵脉什么时候能被疏通？如果没有，我还有继续吃药的必要吗？”

　　“小仙刚才已经说过了，病去如抽丝。”陌知云垂下了眼睑，目光有些闪躲，“这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还得多花些时间调理，不可心急。”

　　“我已经等了八年，还不够耐心吗？还有两年，我就要及笄了啊！传承大典的日子，一天天近了，你叫我怎么能不急？！”楚月泠激动地喊出声来，“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我只要一句准话！哪怕无法断言，也总能说个概率吧？”

　　“这是我自己的身子，我有知情权。”她叹了口气，眼眶渐渐泛红，声音却缓和了下来，“您不用顾忌什么，实话实说就好！就算医不好，您也给我治了那么长时间的病，我不会恩将仇报，为难陌姑姑的。”

　　“小殿下，我……”陌知云心中一痛，话音卡在了嗓子眼里。

　　实话实说？怎么说呢？有些事情，不能说破啊！

　　恍惚间，她又想起了八年前，自己跟随南忆，初到芳菲境的那一日。

　　简单拜访过楚曦芳主之后，她便在婢女的带领下，来到了少主的房间。

　　一踏进门，就看到一个身着粉衫的小女娃娃，正抱着脑袋缩在墙角，低低地啜泣，瘦弱的肩膀一抖一抖，无助极了。

　　“不许笑！都不许笑！我不是废物！我才不想当废物呢！呜呜呜……”女娃娃抽噎了一会儿，含含糊糊地嘟囔了一句，哭得更大声了。

　　她的心一下子揪紧了，快步走上前去，摸了摸那孩子的发顶，温柔地自我介绍：“小殿下，我叫陌知云，是神界的医官。此次，奉翌……呃……南忆仙子之命，特地来为你治病！”

　　闻言，墙角的女娃娃怔忡了好一会儿，才愣愣地抬起头，哑着嗓子问：“仙上，你的医术很高吗？真的能治好我吗？我也想像他们一样运功修炼，不要被当成废物！”

　　鬓发凌乱，满脸泪痕，鼻头红红的，衣袖上还沾了些灰尘，整个人狼狈不堪。但……那一双眼睛，却像夜幕中的星星一样，闪闪发亮，直勾勾地盯着她瞧，仿佛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自己身上。

　　——这是陌知云对楚月泠的第一印象。

　　她伸手摸了摸小丫头的脸颊，柔声道：“我会尽力的。”

　　然后，她马上为楚月泠诊了脉。

　　紧接着，她立刻就明白了，这个所谓的“先天痼疾”，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才恍然大悟，天下有那么多医者，为何……翌阳君偏偏要指派自己过来——剑神陆骁早已料定，凭她想替恋人赎罪的心理，只要稍加暗示，一定能配合得当，将这出戏长长久久地唱下去。

　　“两害相权取其轻，为了月丫头的生命安全，只能让她受点儿委屈了！”临行之前，陆骁的叮嘱，又一次在她耳畔回响，“你有分寸，知道该怎么做。”

　　这八年来，她一直将这句话奉为圭臬，日日夜夜，都在告诫自己——所有的隐瞒、所有的亏欠、所有违背本职的不得已而为之，都是为了保护月丫头，让她能安稳一生，而做出的取舍，无关对错，是非只在于立场。

　　然而，终究……还是没能说服自己的良心！

　　尤其是现在，面对楚月泠的质问，面对那双泪光闪烁的明眸，她更显得做贼心虚，一阵阵愧意涌上心头，喉咙里就像堵了团棉絮，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陌姑姑，两年之内，你能保证治好我的病吗？还是……你也没办法了？”楚月泠吸了吸鼻子，泪眼婆娑地望着她，擎着一丝微茫的希望。

　　“小殿下，你不必为传承大典之事烦忧了。”陌知云垂下了眼帘，藏在袖子里的手微微收紧，故作平静地转移话题，“一个时辰前，楚曦芳主已经在朝堂上宣布，要禅位于南忆上仙，只待明日，封印仪式完成之后，便颁布诏书，正式卸任。届时，她会带你离开芳菲境，去人间游历一番，做一对寻常母女，即使你一辈子不会法术，也没有关系。”

　　“什么？！消息准确吗？”楚月泠瞪大了眼睛，震惊之余，又觉得感动不已，“为了我，娘亲竟然……”

　　“此乃太师亲口所言，断不会有假！”陌知云笃定道，“现在，整个芳菲境，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

　　“那太好了！”楚月泠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乐呵呵地笑出声来，“这我时常觉得，自己是投错了胎，才会降生到芳菲境里，成了一个无法修炼的少主，每天被人指指点点。晚上做梦都在想，如果……我能只做一个寻常的凡人，就算不会法术，也碍不到任何人！没想到，还有成真的一天！”

　　“主人，如果你要去游历人间，我也要跟着去！”枫树精高声叫嚷着，跳下了凳子，三步并作两步，爬上楚月泠肩头，“总而言之，我不要跟你分开！”

　　“走！我们现在就去找娘亲！”楚月泠眉眼弯弯地看向枫树精，步子都变得轻盈了起来，“花玲，替我送送陌姑姑！”

　　看着小丫头一蹦一跳的背影，陌知云长舒一口气，颇有劫后余生的感觉。

　　“好久没见到少主这么开心了！卸下尊位，回归平凡，对她而言，也是个好归宿。”花玲笑着上前两步，“陌医官好走！您事务繁忙，还每天亲自来送药，真是有心了！”

　　“留步。”陌知云听得心下一抖，快步离开了赋春阁，双手不自觉地发颤。

　　自然是要亲力亲为的，翌阳君吩咐过，一定要『亲眼』看着她把药喝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