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ld 3：沉冤（十）

凌不疑庄肃俊美的面容上难得出现了一片空白的表情，他甚是不知所措，胸膛内砰砰直跳的心被丝缕不断的温暖填满，他发现世上并非只有苦难，还有数不尽的美好。

他已被迫做了另一个人十三年，自从被姑母伪装成堂弟后，连光明正大地怀念父亲都成了奢望，父亲高大魁梧的身影一点点地向后退去，逐渐模糊，在他全无知觉的某日陡然褪去了所有颜色，与之相关的所有记忆也开始慢慢消散。

此时骤闻父亲的消息，他眼中升起泪意，极想将时间向前拨弄二十一年，重回他满月的那一日，再做回那个被霍氏全族的爱包裹住的婴孩。

原来他阿父对他的降生无比喜悦，将他的每一寸皮肤、每一根毫毛都记在心中。胎记的位置形状是时人讳而不言的东西，因为若被心怀不轨之人知晓，或许就会被拿去以巫蛊之术诅咒了，可在这个晚上，他却由衷庆幸阿父当年的酒后失言。

纪遵分别从程少商与皇帝案前取走绢布，他专注且严肃的目光在两张绢面上逡巡良久，在屏息凝神的众人一口气快憋不住时终于宣布道：“一模一样，霍翀将军幼子的胎记位于左脚脚踝处，是一只两寸大小的三耳虎头。”

说罢，他堂堂正正地将两张绢布展示给众人。

“哈哈，朕就知道！”皇帝欢喜锤地，然后拉起皇后的手连声大笑。程少商激动地一把抱住了楼缡，楼缡有些嫌弃她的情不自禁，但其实自己也开心地身体颤抖，实在想做些什么表达亢奋的情绪，因此勉为其难原谅了程少商的“冒犯”，没有将她推开。

老臣们一个赛一个的喜笑颜开，相互推攘着去看两张布帛，随后不约而同地用长辈独有的慈爱目光去看凌不疑。

青年正微笑着，眼中噙着浅浅的泪花，他道一句“失礼了”，随后脱下左脚的足袋，露出了脚踝处的一只三耳小虎。

将胎记展示给众臣后，他穿好足袋沉声道：“我是做了十三年凌不疑的霍无伤。”

“阿狸自小体弱，因而姑母一直将他盯得很紧，但凡有个风吹草动便要好一阵念叨。孤城物资匮乏，及至城破那日，我们已很长时间没吃饱过了，听说指头新结了几颗杏子，阿狸实在心痒，央求我将衣裳给他。他扮成我出门去想尝一口新鲜，却在归来时被乱军当成我一枪射穿挂在城头，死不瞑目……”

被制服在地的凌益双瞳一缩，有很短的一瞬恍惚。

“阿狸因我而送命，今后我便继承他的名字叫霍不疑。他未看过的大好河山由我替他看尽，他没尝过的杏子、李子由我替他品完。”

重获新生的霍不疑走向程少商，长臂将仿若受惊小兔般的女娘一扯，紧紧抱在怀中，温存片刻后揽着她坐下——有眼色的宫仆早已在楼缡身侧的缝隙里挤进了一张新的食案。

得以独享一席的楼缡顿时觉得位置宽敞了许多，周围的空气好像也在霎时间清新了起来。但只须臾，她又觉得躁郁难耐，心气久难平顺。

她垂下眼，不去想程少商与霍不疑，也不去想仍端坐在席间的太子。

可仍有些不知好歹的虫蚁噬咬着她的五脏六腑……到底意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