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大军战败的消息像长了翅膀般飞到了京城。
听说敌人的数量远比探听得多，听说全军覆没，听说谢意也死了……
听说听说，都是听说，可翠蓉把这些“听说”告诉给齐玉的时候，在她耳里，就不是只有“听说”那种程度的伤心了。
她面色淡淡地让翠蓉出去，然后独自坐在窗前小榻上，往外面“注目”许久，长久默然。
球球也不说话了，我也没吱声。
看了估摸有两个时辰，我决定睡觉，反正我也不打算帮忙。就算谢意死了，过个几年，等我成了仙蒜，也不会记得他们了。
迷迷糊糊睡了很久，噩梦连连，总觉得山谷发大水要把我淹死。猛地睁眼一看，果然发大水了！水盆的水又咸又多，都快溢出小水盆了。
我惊叫着跳了起来，却看见齐玉正捂脸哭泣，泪如水流从指缝淌出，正好滴在水盆中。
我怔了片刻，连拨水的手都忘了动作。
“何必呢……傻……”我轻叹，骂不出来，不就是一个男人么，没了可以再找呀。
谢意好像真的死了，边境连连送来战报，还说找到了谢意的尸骸，正送回京都安葬。
齐玉已经快三天没吃饭了，她本来就生得不圆润，如今面颊陷落，失了魂般。
齐母此时正坐在一旁，苦口婆心道，“娘知道你心里不愿意，可是一直记挂着他也不是办法，嫁了别人你就会明白，其实换个人也没差别。等你和李家公子有了孩子，就会将谢意忘个一干二净了。”
李家？我瞥了她一眼，就是那个亲近太后，为太后献策把谢家军送到边境送死的大奸臣家？
齐玉双眼本就无神，现在更加黯淡。默了良久才抬眼，“娘，你说，为什么谢哥哥在二月二日才知道他被派遣的事，可我们家，却提前了三天知道呢？”
齐母愣神，有些慌张，“为娘是妇道人家，哪里知道这些。”
齐玉笑了笑，双手紧握成拳，字字道，“是我错了，我太傻，太相信自己的家人。我以为你们真的希望我和谢哥哥在一起，所以没有怀疑过你们。直到谢哥哥出事，我才想明白，这些都是姑姑的主意吧，她忌惮谢家，但是又没有办法铲除，所以她设计让他们去边境，其实你们早就埋伏好了，所以谎报了敌军人数，让谢哥哥他们以卵击石。”
齐母蓦地站起来，怒拍桌子，“你闭嘴！”
齐玉没有闭嘴，仍是字字有力，字字清楚，“以前李家公子说喜欢我，要娶我，我不愿意，您就不让他来，还说他品行不好，谢哥哥才是最好的。可现在你们杀了谢哥哥，又答应了他的求亲，我想……李家也是这次的主谋之一，对吧？”
我叹气，她一点也不傻，只是晚了，谢意回不来了。
齐母没有再跟她辩论，临走前怒声道，“你爹的意思不必为娘解释，十天后，你就是李家人，好好和李家公子过日子，对你对齐家都好。”
齐玉一瞬沉默，眸光褪到天际。
她怔怔坐着，很久才探手到桌上摸索，摸进水盆里，摸到我这颗大石蒜。妙如黄莺的声音又低又沙哑，像嗓子里含了血。
“你要是现在开花，谢哥哥是不是会回来呢？”
我也默然不语，心里越来越烦躁，这几天根本没有办法好好修行，她实在是太吵太烦人了。
嫁吧嫁吧，你又能如何反抗。
我烦得一跃而起，准备离开这去外头散心。
“汪，你这个时候怎么能走？”
球球意外的不凶我了，反而有些着急。我顿了顿步，到底还是没有回头。
我是立志要成仙的蒜，怎能被世俗牵绊。
离开烦闷的地方，我果然开心多了。
每天在外面游游荡荡的吃喝玩乐，被小妖前呼后拥地伺候着，没事去看看戏班子唱戏，捧着肚子哈哈大笑。
这天一大早，天还没亮，翻了一晚上烙饼的我精神不济地从树屋出来。才刚露面，那猪妖就又跑来了，问我今天是去听曲还是看戏，我正想着，树下突然传来熟悉的吠声。
坐在树枝上的我低头一看，竟然是球球。
那样圆滚滚的球球竟然瘦了一大圈，我都快不认得了。
“汪汪，笨蛋，你到底去了哪里，汪汪，你快下来，快下来啊。”
我抿了抿唇，没有动。
“汪汪，小主人要死了，她要死了。”
我僵在树上，猪妖先跳了下去，一脚踹开它，骂道，“无关紧要的人少来烦我们老大。”
球球被踢开三丈远，躺在地上痛苦叫着。我俯身冲了下去，朝猪妖大吼道，“滚！你他妈才是无关紧要的人！！！”
我抱起球球，给它渡气，一会球球醒来，哭道，“汪，快回去，救小主人。”
“别哭，我这就回家。”
我脚底踩风，用平生最快的速度往齐家飞去。
球球又晕了过去，我没办法从它嘴里探听出齐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等到了齐家看见满门红妆，我突然想起来，今天是齐玉出嫁的日子。
我顿时不安，心砰砰砰的跳了起来，冲到齐玉房前已经觉得不对，里面几乎一点生气也没有！
穿墙而入，屋里没有点灯，黎明未至，昏暗得看不见五指。
齐玉穿着一身杏花色的衣裙，躺在床上，面容安详，像睡着了。
我握住她的手，顿时怔神。
毒已入了五脏……她活不过来了。
“谢哥哥……”
虚弱的声音传入耳中，我几乎落泪，已化做谢意，“我回来了，阿玉。”
什么插手凡人的事，什么修为受损，都见鬼去吧！如果我能不这么懦弱，或许可以逆转两人的命运。
“谢哥哥……”
齐玉睁着眼睛，轻声念着这三个字，一直念着。她已经听不到我说话了，我扮作谢意也没有用。
她耗尽了最后的气力，始终在喊着这三个字。
我只能紧握她的手，却无法改变任何事。
“谢哥哥……”
她睁着晦暗无光的美丽双眼，已经不会说话了。
她死了，穿着那天和谢意去看花灯时，被他说难看的那身衣裳死了。
“怎么……这么傻。”
我低语一声，发现泪落脸颊。醒来后的球球咬我骂我，最后也哭了起来。我们一狗一蒜，抱在一起嚎啕大哭。
二月二，龙抬头。
这会齐玉正专心摸着帕子绣花，她折腾那东西都好几天了，手被扎了好几十回，可就是不放手。真是，一个瞎子干嘛弄这个。
我打了个哈欠，说了一声笨蛋，然后就被趴在床边的球球给瞪了一眼，还想上来跟我打一架的架势。
我还没来得及调戏它，它忽然站了起来，往窗外叫了叫。
正坐在窗边小榻的齐玉立刻抬头，身体往前探了探，低声，“谢哥哥？”
“阿玉。”外面少年的声音低沉，少了往日的开朗和轻松，“敌国边境来犯，圣上下旨，要我爹和我领兵去支援。”
“我知道，几天前爹爹他们也提起过这事，翠蓉无意中听见告诉我的。”她温声，“你好好攒军功，安然回来。回来……回来我们……就成亲吧。”
听惯了谢意说婚事，我还是第一次听齐玉说，眯眼看去，她的脸却不是一如既往的绯红，依然惨白——担心就担心嘛，还不说出来。
窗外少年的腔调有些激动，“我会回来的，你等我。”
“嗯。”
“阿玉，我要走了。”
“谢哥哥你等等。”齐玉伸手打开窗户，将手中帕子连同乱七八糟的线都递给他，“我本来想趁这几天绣好了给你，可是我太笨了，老是绣不好。”
谢意伸手去接，可似乎是看见了她的手，猛地一顿，抓了她的手急声，“手怎么伤成这样？”
“摔了一跤擦伤的。”
我看了一眼，骗鬼呢，你告诉我怎么擦能擦成这样。
谢意当然也不信，可他明显明白她的心意，压了着急，认真道，“以后不要再绣这种东西了。”
齐玉只是笑着，摸了剪刀给他，“你把线剪掉吧，我看不见，怕把水仙给剪坏。”
……这是水仙？这真是蒜花吧。我无力地看着他俩，偏谢意还笑得很开心，“绣得真好。”
似乎是实在没时间了，谢意又道，“我要走了，阿玉，你要好好吃饭，不要乱走，也不要再绣花，等我回来。”
齐玉微微低头，唯有我看得见她眼睛红了一圈，已然有泪，“嗯，我等你。”
谢意走了后，齐玉连房门都不怎么出了，每天不是抱着球球给它梳理毛发，就是来摸我的脸，让我快点发芽长大。
过了约莫十天，终于有个姑娘来找她玩，看样子两人也不亲热，想必是随母亲过来窜门的。
那千金姑娘坐在小榻上和她说话，时而看看我，看了七八次后终于忍不住了，问道，“你是太后的侄女，齐家的千金大小姐，养什么不好，为什么要在闺房养盆蒜，臭死了。难道你不知道这是蒜头？”
喂！本姑娘为了装水仙完全掩饰了蒜味好不好，睁眼说瞎话的谎话精，哼！
不对……我咽了咽，转而看齐玉，被、被发现了。
可齐玉的神情却不对，反而更加温柔，嘴角微有笑意，像冬日暖阳，“我知道。”
我愣了愣，她知道？
什么时候？
齐玉没有再说话，只是很温柔很温柔地继续照顾着我。每天给我换水，每天跟我说话，每天摸着我的脑袋，若有所思。
春天将过，她又坐在小榻上伏桌“看”了我很久，低语，“不管你会不会开花，等谢哥哥回来，我都答应嫁给他。”
我默然，没有再开口说她唠叨。
——谢意是回不来了，因为有人不会让他回来。
谢意狩猎坠落深谷后，我看过他的伤势，没有人为的伤口，确实是从山上滚下来的。可是……他腹内，却残留了些许迷魂药。那天元宵节，不是有人要偷球球，而是有人要杀谢意，但被球球阻止了。
有人要杀他，我一早就知道了。
我是一颗活了七百年的蒜，什么阴谋诡计没见过，他是谢家人，是权倾天下谢家人的独子。有人不想他活，是因为不想谢家再一手遮天下去。
什么战乱打仗命他前去……其实只是为了更好地要他的命吧。
连谢意都是当天才知道自己被授命去支援的，为什么齐家人却先几天知道了？
因为要谢意命的，就是当朝太后，大央国的最高掌权人呀！
他们不阻拦谢意跟自家女儿往来，只是不想谢家对他们的动机起疑心，可这两个不谙世事单纯的少年姑娘，完全不知道。
所以我说他们两个都是傻蛋。
就算我能开出一树的水仙花来，齐家也不会让他们成亲的。
可是这都跟我没关系，我只是一颗普通的蒜，五年后就能修炼成仙的蒜，没有必要去掺杂这种事。
天意也好，意外也好，谢意把我挖回了家，还送给了他心仪的姑娘。
他们还有一个约定——待水仙花开时，我们便成亲。
可我不是水仙，却一直以嘲讽的姿态扮演水仙。
但齐家姑娘知道我的真身后，却丝毫不嫌弃。
修行几百年的我，却没她一个小小凡人大度。
可现在谢意回不来了，他必死无疑，我只能默默看着，不能帮他，不能插手，否则我的修行就全毁了。
不过是两个凡人，看惯世间百态的我，才不要插手这种事。
我突然觉得，活得太久，看了太多事，明白太多道理，好像……也不是件开心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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