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爷,许久不见了啊!”一道声音蓦然响起,苍劲而悠远,似隔着虚空传来。
哪吒回头,敖粼也从他的怀中探出一颗小脑袋。只见对面的山峰上立着一个人,身形修长。因是傍晚,隔得又远,那人的面容藏于暗夜后,看不太真切。
哪吒“是许久不见了。”
哪吒扬了扬眉,声音低淡,竟透出一丝漫不经心的狠劲儿:
哪吒“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哈哈哈!”对面的人似乎仰了下脖子,发出一阵笑声,声音割破空气中的浮尘传到这边——
“一千七百年了三爷。你还不了解我吗?我这筋脉可是被你硬生生折断的!你现在来跟我谈待客之道?!”
说到最后,那人的声音染上恨意,有些咬牙切齿。敖粼仿佛都能穿透暗夜看到他狰狞的面容。
哪吒“是过了挺久。”
哪吒低了低头,表情隐晦不明,似乎在思考。良久,他抬了抬眼皮,看着怀里的小姑娘,轻声问:
哪吒“你今年多大?”
敖粼“啊?”
敖粼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问她这个,但还是乖乖答了:
敖粼“一千岁啊。你不是知道的吗?”
说着伸出五根手指比划了一下:
敖粼“你陪了我五百年,五百年!”
生怕他忘了似的,敖粼把五根手指往他眼前一怼,瞪着眼睛重复。
哪吒舔了舔后槽牙,舌尖略微拱了下侧脸颊。瞧着小姑娘眼睛瞪的像铜铃一样伸着五根手指头高声重复一副“你敢忘了就完了”的样子,不由低笑出了声。
敖粼“你还笑!不准笑!”
敖粼气呼呼的瞪着他,身体往前贴了贴,踮脚凑近他,咬牙威胁:
敖粼“我生气了,我不理你了啊,你看你还能不能找到我这么善解人意的妹妹。你听见了没有?听见了没有?!”
敖粼一把拽住男人的衣领,往上蹦了蹦,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很凶。
哪吒“听见了。”
哪吒顺着她点头,放在她肩上的手臂被她一颠一颠的往上窜的动作滑到了腰间。他收紧手臂箍紧了怀里的人,没在意抓在自己衣领上的手,微微侧头重新看向对面。
哪吒“你都死了快两千年了,回来干什么?”
男人声音冷冽,像一把淬了毒的箭,呼啸着迎风射来,刺进心脏。毒素蔓延全身,不疼,但是麻木,疼到麻木。
哪吒“觉得对不起你的家族了?呵,也是。你母亲自杀为你祈求,结果你吸食精血以谋重回阳间。”
一字一字,字字诛心。敖粼一愣,觉得有风掠过脸颊,不自觉松开了手。腰间的力一卸,还未等反应过来,一声哀嚎已经响在了耳边。
她定睛一看,那人不知何时来到了这里,纤细的脖颈上一只大手牢牢的扣在上面,五指修长,指尖收紧。
哪吒“还挺娇气。”
哪吒淡淡开口,手臂微曲,将人送到离自己更近。他看着他,眉目寡淡,表情又恢复了以往的淡薄。
敖粼忽然有些恍神,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从未认识过眼前的男人。
视线一移,转到他手里扣着的男人身上。男人带着半边面具,看不清脸,露出的半张脸肤色苍白,下颌消瘦,脖颈纤细,好像稍稍用力就会断折。
敖粼“你是男的?”
敖粼愣了愣,把他从上到下看了一遍,是男的没错。可是……
“哼,没想到这多年未见,三爷身边还养了个小丫头。”男人饶有趣味的打量敖粼。奇怪的是,他的嘴并未张开,声音却是清晰入耳。
敖粼蹙眉看着他,视线落到他的嘴上,似是在思索他的声音是从哪发出的。
哪吒“羡慕?可惜你尝不到这滋味了。”
哪吒毫无同情之意的说完这句话。他顿了顿,微微扯唇,似是想到了什么令人愉悦的事情,声音都染上了几分温和:
哪吒“你妻子死了。你是该羡慕了。”
原本含着笑意的男人在听到这句话后突然面色一变,眼眶通红,伸手就要去抓他,嘴里语气粗暴的往外蹦话——
“你他妈闭嘴!哪吒,你也一样,你他妈也一样!自己活着这么多年一点都不愧疚吗?!”
话音落下的同时,哪吒突然松手,手指下滑揪住他的衣领,一拳打在男人的下颌。有厚重的闷声发出,敖粼甚至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
男人挨了一拳,不仅不怒,还捂着下颌狂笑了起来,声音肆意又疯癫,让人怀疑他是不是疯了。
哪吒看向火狮子,声音冷沉:
哪吒“把他们送回去。”
“是!”火狮子一个单膝跪地,单手握拳一捶肩胸。然后站起,一手拽起摩昂,一手拉过敖粼,红光一现,不见了影子。
哪吒收回目光,看着面前的男人,突然笑了一下,声音又温和了些许:
哪吒“咱们的事情就不要牵扯别人了。这里也没有什么好的叙旧的地方。你住在哪?不如去你那?”
他的语气听起来真像是两个许久未见的朋友突然碰面在讨论该去哪叙旧才能抒发自己心中的激动之情,丝毫不见方才的狠厉与淡薄。
男人眯了眯眼,冷哼一声,转身没入黑夜,声音遥远的像从天边传来——
“跟我来。三爷,小心脚下和四周。”
哪吒仰头舒了口气,闭了闭眼。眉目的温和褪去,又恢复冷淡。他望向对面的山峰,那里漆黑、森冷,像掩藏在暗夜中的猛兽,在等待捕获猎物的最佳时机。
……
火狮子拉着两条龙一路回到客栈。敖粼愣愣的看着它,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敖粼“不是。咱们怎么回来了?不是要解决邪祟吗?”
摩昂也赞同的点点头,同样不解的看向它。
火狮子摆了摆手:“三爷不都说了是见个朋友?合着你俩刚就没听?”
敖粼更懵了。
敖粼“他还真是去见朋友的?那人不是什么邪祟?”
火狮子:“不然?要是这么容易就找到邪祟,那三爷还下来干啥?直接待天上享福不好吗?”
敖粼觉得不对劲,摇摇头——
敖粼“可他不是说,那人吸食精血?如果只是单纯的找个朋友,他断不会让我们跟着。”
火狮子:“嘶,那人好像是跟这事有点联系,但牵扯的貌似是千年前的一桩陈年旧事。唉,我也不知道,我这都是听哮天犬说的。”
敖粼默了默,低头思索了一瞬。她点点头,走到桌前坐下,托着腮,眼神凝望着远方的一点,有点空神。
朋友?
吸食精血?
陈年旧事?
还有那句“自己活着这么多年一点都不愧疚吗”——
哪吒当时的反应为什么那么大?
就好像——
敖粼眯眼,舔了舔唇,仔细去回想当时男人的神情。就好像触到了某个开关,眼中的狠意令人惊惧,但又盛着化不开的浓浓的倦意和无奈,那副疲惫不堪的神态,是她从不曾见过的——
至少在他身上从来没有。
敖粼细细回想这过去的五百年,好像他一直都是这样。寡淡、漠然、冷眼旁观、漫不经心……活的颓沉又坚持。像肩上压了一块儿甩不掉的山石,重的他即使直的起腰,也不敢多喘一口气,生怕自己一松懈就再也起不来一样。
以前到觉得没什么。可在今晚,见了那样一番景象,听了那样一番话,加上火狮子模模糊糊的一段点提,她无法不再去在意。
关于他所有的过往,她都想一一得知,最好亲耳听到他亲口说出。如果不能,她就只能慢慢打听、循序深入。
敖粼在想这些的时候,脑子里的神经弦只绷着一句话——
她上定这个男人了。
不就是辛苦点儿么,五百年都熬过去了,不差这一会儿。
……
天庭。
真君神殿。
杨戬今日有内务需上天交接。从管事处回来后,没急着回灌江口,来了趟真君神殿。
一推门,哮天犬趴在地上,面前竖着几排金文,字边缘泛着金光,是传音符。他挑了挑眉,关上门进来。
“哮天犬。”
听到主人的呼唤,哮天犬“噌”一下从地上站起,支着四条腿抬头看他,吐着舌头。杨戬沏了杯茶喝,这才不紧不慢的看向它,慢悠悠问:“写的什么。”
哮天犬甩了甩脑袋,把金文转向他,吐着舌头看他。杨戬眯眼,眼睛扫过上面泛着金光的字——
“数年已过,故友相见,难掩悲喜。二郎显圣,一刀平定,族存亡灵,不甘释然。今可赏脸,来此一趟?三爷同在。”
落款:——应时。
地址是凡间东部往北的一个地方,具体位置不明。
杨戬如果没记错的话,凡间东部地区最近邪祟招乱、动荡不安,他听说了这件事,派人去查探过,但没想到哪吒也在。
龙族有派驻水军在凡间,应是上报给他了。那现在又是怎么回事?邪祟没抓着,陪老朋友叙旧去了?
杨戬抿了抿唇,拍拍哮天犬的头,示意它继续留在这里。自己站起来,转身出了大门。哮天犬看着主人离开的背影,不满的叫了两声,像是控诉。
……
凡间东部。
杨戬大约摸了个位置,还未到,在天上就看到立在山峰上的一道身影,修长挺拓,红衣如血。
他挑眉,飞身落下。那人懒懒抬眼,笑了一下:
哪吒“二哥。”
杨戬停在离他一段距离的地方,抬脚边向他走去边问:“你也听说了最近的事?龙族告诉你的?”
哪吒“嗯。”
男人颔首,眉眼疏淡,声音平静:
哪吒“上报的。谁知道还能遇上老朋友。”
杨戬“嗯”一声,眼神扫了眼四周,挑眉问:“人呢?别跟我说你解决了。”
哪吒“啧,还真是。”
男人漫不经心的扯扯唇角,应的松散。
哪吒“他死了。我弄得。传音符是有事找你。”
杨戬行至他面前停下,两人面对面,他的语气略带调侃:“有事不能回天上说?专门请我下来。哪吒,这可不像你的风格。”
哪吒没所谓的耸肩,下颌一扬,扯出一道流畅锋利的弧度,喉结分明,指指对面——
哪吒“既然你听说了我就不废话了。这事棘手,那俩屁孩儿不行,叫你下来有个照应。”
杨戬:“修罗魔狮呢?它总不小吧。”
哪吒面无表情。
哪吒“头脑简单四肢发达。那俩屁孩儿是龙,小了点但脑子还能用。动物跟神兽区别用我给你科普?”
“嘶……你今天说话怎么这么呛?谁抢你钱了?”杨戬皱眉看着他。
哪吒“没。”
哪吒淡声,倒是坦诚。
哪吒“让人给气着了。”
“谁气你?应时?”杨戬挑眉,眼神略带玩味的看着他。
哪吒“那你一个时辰前就收到传音符了。”
哪吒顿了顿,自嘲笑了声:
哪吒“我说的是这儿的时间。我还没那么禽兽。”
杨戬抬头看一眼透亮的天,点头称善:“看出来了。”
哪吒“……”
哪吒淡瞥他一眼,没说话。
“行了。”杨戬敛了笑,“说说怎么回事吧。”
哪吒默了默,才缓缓启唇——
哪吒“你还记得一千七百年前的那场战争吗?因为我们判断失误,错杀宗族。”
“记得。”杨戬沉声,闭了闭眼,“是我们错了。”
哪吒凉声一笑,眉眼突然涌上一股倦怠,带着疲惫,像开在不归路上的黄泉花,妖艳又堕落。他缓声继续说——
哪吒“巽臧成了我们的赔罪品。因为判断失误,三个同门牺牲,魂魄不能归阳,我军惨败。巽臧是无辜的,可我们拉了他们顶罪,全族男女老少几十万人,我们让他们顶罪,替我们顶罪。”
哪吒说到这,颇为自嘲的笑了笑。眉眼的倦怠褪去,染上无法抹平的颓败和不甘放纵的坚持,他活的痛苦黑暗、悔恨交加,像一根紧绷的弦,随时都会断。
杨戬看着他,说不出话。
哪吒接着说——
哪吒“应时不能算无辜,他的家人和族人是他自己造的孽,怨不得谁。可是我死了两万个弟兄,我以为是他,我想杀他,可我发现我错了,但是晚了。所以应时恨我,巽臧恨我,我的兵恨我,同门恨我,师叔也恨我,可笑的是我最后还成了神。”
男人仰头舒了口气,像是终于累了,又像是如释重负。他抬手摁了摁眉心,侧目瞥了杨戬一眼,淡笑:
哪吒“明白了二哥?”
杨戬沉默的点点头,笑了笑,语气故作轻松:“报应来了。”
哪吒垂眼看了看脚下,悬崖万丈,不见底的深渊。他瞭眼看了一眼天,透亮澄澈,一束天光悬挂天际,两者对比鲜明。
哪吒“走吧。”
“这就回去?”杨戬有些诧异,“我以为你会处理好所有事情以后再回去。”
哪吒一愣,失笑:
哪吒“那时间不短。小丫头得个把月不理我。”
“嘶……”杨戬眯了眯眼,四下看了一圈,凑到他耳边悄声问:“真看上了?”
哪吒斜睨他,淡淡反问:
哪吒“不行?”
“没。”杨戬笑笑,“就是觉得惊讶。你这种淡的快出家的人还能有喜欢的人。人姑娘知道吗?”
哪吒“她知道不完了。”
杨戬:“怎么?”
哪吒“小丫头偷着喜欢我呢。”
杨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