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处马安定

马安定是从板门镇嫁过来的，她娘家祖上是大户人家，只是后来世道变了，只留下了一进院。

她嫁到周塘来，是我祖母做的媒。她娘跟我祖母是同父异母的姐妹。

祖母姐妹俩并不怎么亲热，所以，我们家里大大小小背后都直呼她“马安定”。按道理，我该称她一声“孃孃”。

那时的周塘，男女都得下地，唯有马安定，很少去地里，就是去，也是担饭。有一回，我家“双抢”，他们夫妇两人来帮忙。她穿着纺绸衫，一身干净。我母亲也下地去了，家里只剩下我和祖母。她跟我祖母一起烧点心，一边聊天，一边做“手巾粽”。所谓的“手巾粽”，就是用干净毛巾缝成一条“直筒袜”，里面放上糯米，等煮熟了，拆开毛巾，露出长长的一条糯米糕，然后切成一片一片，蘸着白糖吃。做好之后，马安定让我一人送到田里去。她说：“女人会晒黑的，男人没关系。”

我小的时候，周塘只有干活儿的人，没有散步的人。女人要么蹲在埠头洗衣服，要么站在门口聊天。独有马安定，悠闲地走着。有人问她：“马安定，你到哪里去？”“近处走走。”这是什么意思呢？大家就觉得马安定像大小姐一样，算个啥。于是，我们族里多嘴巴的四娘私下给了她个外号，叫她“近处马安定”，我们听了都想笑。

近处马安定就是好福气，她男人是木匠，承包地后来让别人种了，她落得清闲。再后来，儿子在社办厂里跑外勤，当了副厂长。做工的人看见她，马安定长马安定短，围着尽说好话。别人家，“双抢”时节，吃夜饭得到八点钟，一边燃着烟堆驱蚊子，一边还得芭蕉扇不离身；马安定老早穿着纺绸衫，晃悠晃悠，抚着手臂，近处走走，时不时地跟熟人搭讪几句。我母亲就很忌妒她，背地里也叫她“近处马安定”。

我祖母说：“伊拉（他们）板桥人都是这样的啦，女人挎个‘市篮’，就知道上市买小菜，从来不干活儿的啦。”我想，祖母大概也是在忌妒她的同父异母的姐妹吧。

说来难听，我祖母的“寿域”都是到她卧床之后才修的，而在这之前，马安定却已经在南山找好了百年之后的归宿。据说，有钱人家早做“寿域”，可以规避“风险”，让阎王误以为已经收拾了这个人。但是，也有风水先生说，这“寿域”做得不好，也会招来祸殃。马安定倒觉得无所谓，人总归是要死的，早死晚死而已，趁现在闲着，做好一样是一样。

这话说得没错，若是晚几年，她可能就没这个心情了。

有一阵，我们周塘传得有鼻子有眼，说马安定的儿子在外面有人了。马安定正色道：“谁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但是，事情还是慢慢地坐实了，因为社办厂办不下去了。大家都说，她儿子拐走了所有钱，跟一个女人跑掉了。跑掉了，是瞒不住的，一年不见，两年不见，你还能说什么呢？于是，他厂里的人当面对马安定说：“你儿子欠着我们的工资呢。”这让马安定很是抬不起头来。但是，吃了晚饭，近处走走，她还是老样子。

对马安定当头棒击的是木匠出门去被车撞死了。没想到，早死晚死，木匠会死于非命。我们全家都去了。马安定哭得死去活来。我祖母一次次地绞热毛巾，为她擦脸，劝解她。我祖母的姐妹已经过世，祖母是她最亲的长辈了。而她儿子竟然在这样的节骨眼上也没有回来。听人说，他回来，肯定会被抓起来，没人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说不定马安定知道，但一个母亲怎么会出卖亲生儿子呢？大家帮着行礼如仪，一步步地完成丧礼。这时，一个帮忙的族人从南山回来，告诉马安定，他们没有找到木匠的“寿域”，这附近一带都看了，没有一块墓碑是木匠的名字。那个族人感觉也很奇怪，因为当初修坟的时候，他做过小工，山里的方位，八九不离十，他是有印象的。

马安定止了哭声。我们周塘的女人都有这个本事，明明哭得死去活来，一旦正事上场，马上停住哭声，处理正事。马安定说，那我去一趟。本来，办丧事的时候，她是不方便出门的。

回来，马安定很沮丧，她什么都没说，神情呆滞。帮忙的族人都觉得奇怪，但看她那样子，又不方便再问。后来，我祖母进了她的内室，马安定才号啕大哭。

“姨娘，我是没法活了！”

“你这是咋了？你要振作起来，明天一早还得出丧呢！”

“还出什么丧，坟都没了。”

“坟怎么会没呢？”

“被那个小畜生偷偷卖掉了！”

“天下哪有这样做事的！儿子不给老子做坟也就算了，连老子做好的坟都给卖了，这干的是人事吗？”我祖母顿时也气血上涌。她对马安定的这个儿子，向来是瞧不上眼的，油里油气，从小就是个不落档的人。

那时，已经要求死后火化。最后，马安定做出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儿子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重新做坟。这骨灰盒就放在她的卧室里，谁叫木匠没有养出个好儿子呢！

后来有人问：“木匠的骨灰盒放在你房里，你不怕？”

马安定道：“怕啥，他还能把我一斧头给劈了？”

经过这事之后，马安定老了不少。而更给她折磨的是，儿子始终没有回来，这个骨灰盒也就这么悬着。

马安定终于沦落到要给人家做工了。四娘的儿子是开鞋厂的，她跟着四娘去做鞋。去的那一天，她换了旗袍，化了淡妆。四娘的嘴巴干煞煞，说：“马安定，今朝打扮得这么漂亮？”

“漂亮个啥，出门去，总归要有点儿样子吧。”

她捋了一下头发，拂了拂旗袍。这让四娘很不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