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无恙.8

何旭眯着眼睛走过来，抢走眼镜，顺手在纪晨光背上不轻不重地来了两拳，纪晨光揉揉眼睛，伸手拉开书包∶“对了，我有东西给你。”

安然好奇地看过去，只见纪晨光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玻璃瓶塞在安然手里∶“新鲜的牛奶，给！”

玻璃瓶还是温热的，安然握在手里，觉得比太阳还温暖。纪晨光期待地看着她，认真补充道∶“我特意拿了热的，我妈是医生，她说早上喝冷的对胃不好。”

“多少钱啊？”安然小心翼翼地捧着牛奶瓶，“挺贵的吧？”

“你别管它多少钱，能喝不就行了！”纪晨光挥了挥手，却看见小姑娘固执的目光盯着自己，不得已如实交代∶“不多不少五块，就是用你昨天还我的那五块买的，快趁热喝吧！”

不出所料地，安然把牛奶瓶塞回了纪晨光手里∶“我不能喝。”

“为什么不能喝！”纪晨光挠挠头，拧开瓶盖，递到她面前，“为了买这瓶牛奶，我今早上特意早起了十分钟！”

安然局促不安地咬了咬唇，小声道∶“那钱是我还给你的……”

纪晨光咧嘴笑起来，将牛奶又往前递了递∶“既然还给我，那就是我的了，我想怎么用是我自己的事，现在可以喝了吗？安然同学？”

安然看着他十二分真诚的模样，不好意思再拒绝，小声地道了谢，接过牛奶瓶后低头抿了一口。

“是甜的。”

声音很轻，但纪晨光捕捉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喜悦，他晃了晃手中的抹布，笑道∶“你们女孩子不就喜欢甜食嘛！你要是喜欢，以后我都给你带，反正我顺路。”

安然拧上瓶盖，轻轻摇了摇头∶“不用麻烦了。”

她没有告诉纪晨光，其实甜不甜无所谓，毕竟她连牛奶都很少喝，因为一瓶牛奶的价钱够她买两杯豆浆。

纪晨光没有回答，吹着口哨甩着抹布积极地走向洗手间。

安然趁着这个空隙，把牛奶瓶塞进书包，然后飞快地抬手抹了抹湿漉漉的眼角，抹了一手温热的液体。

或许真的有一束光，可以照进世界上最为黑暗的角落。

等待着光亮的救赎，这就是深陷黑暗中的人为之不懈挣扎的全部意义吧？

安然褪了色的旧校服和纪晨光崭新的校服形成了让人很难不注意的鲜明对比，如果不仔细看胸前的标志和忽略掉款式，几乎会让人产生两人并不来自同一个学校的错觉。

“洗过了吗？”纪晨光看着安然褪色却依旧干净的校服，小心翼翼地问她。

安然点了点头∶“洗过了。”

纪晨光没多说什么，伸手摸了摸她的衣袖。湿衣服要干不干的冰凉触感通过指尖传导到每一根神经，纪晨光皱了皱眉∶“会生病的。”

“但是没办法呀，”安然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我只有一件校服外套。”

“那你现在有两件了，”纪晨光拉下胸前的拉链，利索地脱下自己身上的新校服，递到安然面前∶“穿我的吧。”

“不，不行……”安然把他的手往回推，冰凉的手指碰住他温热且肌肉线条清晰的手臂，“我没关系……”

“我可以不穿的，我又不冷，”纪晨光固执地把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安然拗不过他，只得脱下自己的外套，穿上他崭新而宽大的校服。

纪晨光比安然高很多，加之她本身很瘦，那衣服变空空荡荡像个没填满的口袋一样，大得似乎可以再塞一个人，安然微微低下头，嗅到了衣领上好闻的洗衣液香，混合了少年身上独有的淡淡薄荷味儿，就像阳光的味道。

安然吸了吸鼻子，旁边的纪晨光看着她有些滑稽的模样，咧嘴笑起来∶“我妈妈买的洗衣液，很好闻吧？”

安然实诚地点了点头。

纪晨光撑着头看她，随口问道∶“你们女生都喜欢这些吗？”

“我……”安然顿了顿，与此同时将自己那件散发着廉价洗衣粉味儿的旧校服三下两下塞进桌空，然后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她不知道的事情太多太多了，比如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可以浑身散发着阳光一样的味道，再比如不知道这样的人有一天会出现在自己身边，就像黑暗中祈祷的人永远不会无法预知光哪一天会照到自己身上。

是上天的馈赠吧，还是这个冷漠的世界对她仅有的一点怜悯呢？安然偷偷看着身旁的纪晨光，只觉得少年比太阳还要明媚。

“昨天烫到的地方怎么样了？”纪晨光回头瞥见她脖子上浅红色的痕迹，突然问道，“还疼吗？上过药没有？”

“昨晚上用过，现在已经好多了，”安然用手碰了碰脖子上被烫过的皮肤，刺痛感已经消退大半，“没事的，反正也不是很严重。”

纪晨光轻叹了口气∶“不是严不严重的问题。”

安然并不是很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于是没有接话，只是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指尖。

纪晨光转过头看她，沉默几秒后开口问道∶“他们欺负你多久了？很长时间了吧？”

安然抬起头，有些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随即摇头∶“不记得了，谁会去记这个啊……”

“别这么敷衍，”纪晨光似乎有些不满，“你难道就心甘情愿被他们欺负到高中毕业？”

“不愿意又能怎样，”安然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究竟是什么表情，只是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真好”，“不愿意他们就不欺负我了吗？还有被他们欺负的并不只有我一个，只不过你看到的刚好是我，在那些不被看见的地方，还有很多个我和很多个他们，就算不欺负我，他们也可以找到别的目标。”

纪晨光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明显的吞咽动作让他的声音有些嘶哑，“你就这么麻木吗？”

“早就麻木了，”安然抬头看了看他，“一个人长期处于同样的环境下，每天反复经历相同的事情，无论这件事情有多糟糕，迟早都会习惯，换做是任何人都会麻木的，”她眼里的嘲讽的神色分不清是对他还是对自己，亦或是都有，“换做是你也一样。”

“不是这样的！”纪晨光不知为何突然觉得恼火，音量骤然加大，“这本身就是不对的！你一味的纵容只会让他们变本加厉，你难道就乐意被人欺凌一辈子吗！”

“那我应该怎么做？”安然不为所动，依旧面不改色，“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界限分明的对错，谁成绩好，谁长得漂亮，谁家里有钱，谁就是对的，不是吗？”

安然的这句反问像一枚硬生生插入喉咙的钢钉，堵得纪晨光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他站起身来，抓起桌上的水杯走上前排去接水，班上同学的身影随着视线的模糊也变得模糊不清。

一阵从未有过的无力感席卷了全身，水从龙头流进保温杯时，纪晨光总觉得冒着热气的水不是流进了杯子，而是流进了他心脏最柔软的地方，似乎要将那里烫得血肉模糊。

该怎么反驳她呢？明明她说的都对。

保温杯很快就被源源不断的热水灌满，但纪晨光丝毫没有察觉，甚至开水溢出杯口，落在他手背上时，他都没做出任何反应。

或许是心脏那里太痛了，虽说十指连心，但手上的疼怎么比得过心脏的疼呢？

“同学，你的水满啦！”

身后传来一道甜美的女声，纪晨光回过头，看见站在自己背后几步之遥的朱晓绯甜美的脸面带笑容，看着自己手中正在往外溢水的杯子，友善地伸手指了指并加以提醒。

纪晨光这才反应过来，向她道了声谢，擦着她的肩膀走回座位，路过她身边时，她身上浓烈的香水味甜腻得让人有些反胃。

纪晨光不由得看向后排周身散发着廉价洗衣粉味儿的安然，女孩坐在那里，连润肤霜都没涂过的脸干净得像一杯白开水。

但纪晨光握着手中隐隐发烫的杯子时，总觉得用开水来形容安然是不恰当的，她身上一丝温暖的气息都没有，比冬天的自来水还冷，或许早就已经结成了冰。

“晓绯，你身上好香啊！”身后传来班上其他女生的声音，不用看也能想象出说话女生脸上艳羡的表情，“你平时喜欢用什么牌子的香水？”

“啊？香水？有吗？”被女生们团团围住的朱晓绯不经意地抬起衣袖，嗅了嗅手腕的位置，“没有吧，我平时不怎么用香水的，”她那双无辜的眼睛无意朝安然所在的方向一扫，“或许，是洗衣粉味儿吧——”

“不会吧？洗衣粉怎么可能这么香！”凑在朱晓绯身边的女孩半信半疑地眨了眨眼，“难道大美女用的洗衣粉跟别人的不一样？”

一阵笑声随之爆发，朱晓绯站在中间抿着嘴，很不好意思的样子。纪晨光只觉得这些声音无比刺耳，如此承托之下，连窗外的鸟叫都显得好听了许多。

安然依旧坐在座位上，呆呆地盯着桌面出神，伸进桌空攥着自己校服外套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纪晨光走过去，将杯子放在桌面上，深吸一口气。

“对不起，安然。”

安然抬起头，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纪晨光以为她没听清，将音量加大了些许∶“我说，对不起。”

安然眨了眨眼∶“什么对不起？”

纪晨光颇有些懊恼地坐下来∶“我刚才不该跟你说那些的。可能很多事情我都不够了解。”

“那些事情还是不要了解最好，”安然毫不介意地摇了摇头，“没什么好抱歉的，有些事情，我希望你一辈子都别了解。”

“可他们就是不对，”纪晨光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甚至已经明显有了委屈的感觉，这种委屈掩盖了刚才的愤怒，“不管他们多有钱多漂亮成绩多好，这些行为都是不对，不对就是不对，和那些都没有关系。”

安然愣了一下，似乎实在思索怎么回答，良久后，她垂下眼眸。

“也可能，是我已经分不清对错了。”

反正她早就习惯了，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