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无恙.5

纪晨光在她的注视中摇了摇头，安然垂眸，无声地笑了一下∶“那你应该知道趋利避害是什么意思吧？”

他当然知道。做为一个成绩优异的文科生，纪晨光怎么会连趋利避害这种光靠字面意思就能理解透彻的词语含义都不知道，于是他这样生硬又官方地回答了安然∶“意思就是靠近好的事物，躲避有害的东西。”

“对，”安然点了点头，把朱晓绯的话原封不动地说出来，心中却再没有朱晓绯对自己冷嘲热讽时的那种痛感，“人们总是争先恐后靠近美好的事物，对肮脏丑陋的东西避之不及，这就是趋利避害。”

“纪晨光，你不能靠近我，”女孩的眼里闪过一丝悲戚，“我就是那种需要躲开的人，你不能过来。”

安然站在刺眼却不温和的光线下如是说。

“我孤僻，敏感，我糟糕透顶，没有一个人愿意靠近我，所以你也不能。”

纪晨光站在座位旁，看着她的脸，余光再次瞟到斑驳桌面上不堪入目的词汇。

恶心，贱人，废物，以至于叫她去死。无一例外都变成了一颗颗无形的细小的针，在这一霎密密麻麻地扎在十七岁少年的心上，扎出密密麻麻的痛感。

“我就像污水一样，流到谁身边，就会把谁弄脏，但我不能因为自己身处泥潭，就把别人也拖进黑暗。”

这是同样十七岁的安然对自己的形容，阳光下那张苍白的脸，依旧干净，平和，漂亮。

她朝纪晨光抱歉地笑了一下∶“纪晨光，谢谢你，但是对不起。”

“你不要跟我道歉！”纪晨光开口瞬间，连自己都听出了声音在发颤，一句比一句没有底气，“这些都不是你的错！你本来就没做错什么！”

那些欺辱她的人，那些在她桌子上刻字的人，会对她抱有半点愧疚会对她说对不起吗？明明她才是最应该接受道歉的人。

安然摇了摇头，“今早上的事情如果不是因为我就不会发生，其实像你这样的人不是没有，比如何旭和樊莘言，但无论是谁，我都不敢轻易靠近，我不敢想象你们变成我这个样子，所以我总是希望你们都躲着我，躲得远远的，越远越好。”

纪晨光咬了咬牙∶“可是你想过没有，如果所有人都冷眼旁观，甚至拍手叫好，那像你这样的人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安然垂眸，睫毛在眼底投下一片鸦青色的阴影，“事实证明当旁观者才是最明智的选择，起码可以全身而退。”

你不糟糕，一点都不，面对这样的安然，这句话卡在纪晨光喉咙里，进退两难，最终只能生生咽回去，悄无声息地爆炸在胸腔。

“纪晨光，你听我说，”安然冷静地看着不远处的少年，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正因为有你们这样的人存在，我才会短暂地相信这个世界还有值得期待的善良和美好，所以我不敢拖你们下水，我只要远远地看着你们，就会觉得很满足。”

这句话一出口，两人的眼眶就不约而同地红了。

我是腐败浑浊散发着铁锈味的污水，而你是开在岸边灿烂的花，那种干净和美好，叫我怎么敢去指染？

纪晨光看着安然湿漉漉的眼睫，似乎听到了她心中低沉又克制的呜咽。

有些模糊的视线范围内，女孩儿倔强地抬手，用衣袖抹了抹双眼，绕过自己从后门走出了教室。

一切又恢复了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新食堂的饭菜色香味俱全，但纪晨光在这个压抑的中午仿佛失掉了味觉，不管吃什么都味同嚼蜡。

旁边一桌的吴皓阳和几个男生凑在一起，不知羞耻地大声开着下流的黄腔，内容无非是谁的腰细谁的腿长谁的身材好，又或者是谁谈过的前女友多，总之无论哪一个话题，都听得人一个劲儿反胃。纪晨光拼命往嘴里扒饭，几乎可以用狼吞虎咽来形容，他只想快点吃完，然后快点从这个令人作呕的环境解脱出去。

樊莘言和何旭两人端着餐盘，肩并肩走过来，樊莘言看见他时，十分友好地挥手向他打招呼。

“这里有人吗？”何旭指了指他身边的空位，礼貌地问道，见纪晨光摇头，才轻轻把餐盘放下来。

“那个……”纪晨光看着何旭在自己身边坐下，略微尴尬地开口，“班长……”

“嗯？”何旭回过头来，筷子还没来得及握在手里，纪晨光见状也连忙放下碗筷，“今天早上的事情谢谢你……”

“不言谢的，”得知纪晨光是想向他道谢，何旭温和地笑着伸手推了推鼻梁上架着的金丝框眼镜，看起来温文尔雅，“我叫何旭。”

纪晨光自己也意识到以班长为称呼叫人的确有些好笑，挠了挠头，抬眼看见隔着两排坐在自己斜对面的安然，少女把乱发捋到耳后，小心地端着汤碗吹气，热汤升腾起的白色雾气模糊了她的面容。

“同学你叫纪晨光吧？”樊莘言随时随地都是十分开朗乐观的样子，“我叫樊莘言，很高兴认识你！”

这种热情在这个班实在少见，纪晨光一时间竟然有些发懵，只知道连连点头。

“最右边那个窗口的套餐特别好吃！”樊莘言伸手指着所说的那个窗口，“而且份量特别足，有机会一定要去试试啊！”

何旭看着她，脸上是温柔又无奈的笑，纪晨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看见食堂阿姨和蔼可亲的笑脸和端着餐盘朝座位这边缓缓移动的朱晓绯及班上其他几个女生。

吴皓阳用手撑着头，拍了拍自己身边的座椅，轻浮地跟朱晓绯打招呼∶“美女，来哥这儿！”

朱晓绯似乎并不反感，冲他娇俏一笑，颇有些娇嗔的意味，吴皓阳身边的几个男生立刻应景地起哄，乱哄哄的笑声中传来吴皓阳得意的声音∶“哥几个瞧好儿吧，本学期之内一准把她拿下！”

又是一片哄笑，夹杂着几句“人家可是班花”之类的揶揄。

纪晨光收回视线，见安然端着汤碗，隔着两排的距离远远地望着他。纪晨光刚准备拿筷子的手改变了运动轨迹，抬起来对她挥了挥。

“安然！”樊莘言回过头，看见独自一人用餐的女孩儿，看了看自己身边的空位∶“她怎么没和你一起呀？我去叫她过来吧！”

纪晨光叫住准备起身的樊莘言，有些心虚∶“我和她还不太熟，可能她比较喜欢安静一点吧……”

樊莘言迟疑一下，想起安然平时的种种表现，重新坐回座位，点了点头。

朱晓绯一行人朝安然背后走去，走在最前面的是眼镜女生，一边走一边转回身和朱晓绯谈笑，餐盘在手中摇摇欲坠。

“小心点，看路！”

朱晓绯话音刚落，刚好走到安然背后的眼镜女生突然打了个无缘由的趔趄，手臂一抖，满满一餐盘热气腾腾的饭菜便从安然头顶劈头盖脸地洒下来，自上而下稀里哗啦浇了她一身。

“啊！”

两声短促而尖锐的惊叫同时响起，像匕首生生划破空气，紧接着时不锈钢餐盘掉在地上的声响，刺得人耳膜生疼。

仿佛一股电流穿过全身，安然周身一颤，被烫的灼痛感迫使她抓着汤碗边缘的手指，汤碗被打翻，落在桌面上，小半碗热汤和着沉底的鸡蛋花和紫菜淌在桌子上，又顺着桌面弧度滴向安然的校服裤子。

附近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安然身上，女孩坐在座位上，满头满脸都是五颜六色的饭菜和汤汁，浓汤顺着额前的头发划过脸颊，顺着下颌清晰的线条滴进脖颈，最后没入松垮的校服衣领，模样狼狈得不忍直视。

“我的饭！”眼镜女生蹲下身去捡起餐盘，第一时间心疼的居然是自己花十块钱打来的饭菜。

纪晨光“啪”地一声把筷子摔在餐盘上，愤怒地握着拳起身∶“你们在做什么！”与此同时，樊莘言和何旭也应声而起。

在众人一道道复杂的目光中，安然抬手扯下从头顶垂下来挂在眼前的一缕豆腐丝握在手心，指甲几乎掐进肉里，橘红色的辣椒油染脏了覆盖在伤口上面那枚干净的创可贴。

女生拿着餐盘，理直气壮∶“我又不是故意的！我的饭都洒了，谁让她碍手碍脚坐在这里！”

安然在心里冷笑了一声。不管我坐在哪里，你都照样会找上来把饭菜浇在我头上的，不是吗？

在这些人眼里，她连活着都是碍事。

朱晓绯放下擦盘，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包包装精致的餐巾纸，脸上带笑，好声好气地弯下身子凑在安然面前∶“喏，擦擦吧。”

安然木讷地坐着，顶着那一头冒着热气的饭菜，像一尊雕像，没有伸手去接朱晓绯递过来的纸，直到樊莘言跨过椅子冲过去，从朱晓绯手里拿过纸来，蹲下身子替她擦拭。

“安然，烫到了是吗？”樊莘言关切地擦着，一边转过头数落眼镜女生∶“尚瑾茹你就不能小心一点吗！烫了人还不道歉！”

尚瑾茹满不在乎地翻了个白眼，那神情好像在说“明明是她该跟我的饭道歉”。

“我没事的，”一言不发的安然缓缓抬手按住樊莘言的手，不动声色地拿过纸巾，自己擦拭着到处都是的汤汁∶“谢谢。”

一包纸巾很快就用完了，安然正想起身，一只手突然伸到自己面前，掌心躺着一包洁白的纸，安然抬头，措不及防撞上纪晨光满是自责的眉眼。

满餐盘热气腾腾的饭菜，从安然头上浇下来那一刻，也同时浇在了纪晨光心里，烫得他心脏一阵猛烈的收缩，紧随其后便是火烧火燎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