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无恙.1

“安然！！！”

少年撕心裂肺的呼喊划破了黎明的宁静，微亮的天光吞噬着残星，掩住海水的波涛汹涌，瘦削的少女怀抱一束干枯的向日葵，从高高的观景台上一跃而下，像一枝枯死的，没有重量的向日葵，伴着呼啸的海风投身于波涛之中。

今天是她的十八岁生日，距离高考还有不到一个月时间。

少女听着耳边的风声，感受到自己重重砸进海里，她闭上双眼，放任自己一点点沉下去，沉下去，直至被淹没在波涛深处。

海水冰冷刺骨，她不挣扎，在一片什么都听不见也看不见的混沌中，窒息丝毫没有给她半分恐惧，反而有一种解脱的快感席卷全身。

她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当然也听不到他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正如她所说那般，有人可以平安上岸，而有人却注定溺死海里。他永远都是站在岸边的那一个，而她则是可悲又可恨的溺毙者，这一次，不会再有一只手抓住她拉她上岸。

既然如此，就让一切都在天亮之前结束吧，余生，我只希望你一辈子平平安安，像你的名字那样，一辈子活在光里，永不见黑暗险恶和肮脏。

去年九月初，纪晨光第一次在学校见到安然。

安然无恙的安然，这是她的名字，但她活在世上的十八年，却从来都与安然无恙这四个字无关。

他在卫生间洗手台边见到她时，她狼狈地坐在地上，浑身污水，身边横七竖八地扔着几把已经发霉的拖把，几个女生嘻嘻哈哈地从她旁边走过，连看都不看她一眼。纪晨光颇有些奇怪地看了看几个女生的背影，再看向坐在地上的女孩，却见她叹了口气，把乱发别到耳后，慢慢站起身来，认认真真清洗那几把还隔着大概一米远就能闻见霉味儿的拖把。

女孩儿大概一米六几的身高，长发编成一个略微凌乱的麻花辫，人很瘦，从背后看甚至撑不起松松垮垮的校服外套，纪晨光眯着眼睛打量她一番，心中越发奇怪为什么她一个人要负责洗那么多拖把。

洗完最后一把拖把，女孩儿关掉水龙头，用一双被冷水浸得微微泛红的手握住五把拖把，吃力地向卫生间外移动脚步。纪晨光一个一米八五的大男生站在旁边，实在有些过意不去，上前一步道∶“同学，要我帮你吗？”

女孩儿闻声微微一愣，随即转过脸来，四下环视一圈，好像是在确定眼前素未谋面的男生是否实在同自己说话，直至确认整个卫生间已经没有别人以后，才怯生生地摇了摇头，开口时声音很轻∶“不……不用了……”说罢立刻拎起拖把，逃跑似的冲出了卫生间。

这是两个人之间的第一次对话。

纪晨光不知道她在躲什么，莫名其妙地甩了甩手上的水，微微皱起眉头。

他是个转校生，今年高三，由于父母工作调动的缘故，一家人拖家带口坐着飞机跨过了两个省搬到这座陌生的城市，开学第一天见到的这个女孩儿，是这个学校第一个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人。

这种印象不算好也不能说坏，但纪晨光却总觉得她和自己以往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同，尤其是那种分外小心翼翼的神情，他从未在任何一个同龄人身上见过。

早自习铃声一响，方才还喧闹着的教学楼霎时安静下来，纪晨光根据教务处老师给的提示，对着门牌号一间一间找，刚来到新班级门口，又看到如下一幕∶刚才在卫生间遇到的麻花辫女孩踮起脚尖站在讲台上，用尽一切办法去够不知被什么人故意放在黑板上方的黑板擦，她的背后，是一群指着她笑得前仰后合的同学。

“快擦啊！”随着一声尖锐的嘲笑，另一个黑板擦不知从什么地方飞出来，狠狠砸在她单薄的背上，“你该不会废物到连值日也不会了吧？”

黑板擦不偏不倚地拍在她背上，发出一声闷响，随即又掉落在地，女孩儿踉跄一下，忙不迭地回身去捡，校服上赫然出现一块粉笔灰五颜六色的痕迹。

这看起来不像是玩笑，甚至已经超过了恶作剧的范围，纪晨光在这个不怀好意的黑板擦中看到的，更像是欺凌。

少年不动声色地走进教室，轻松从黑板上方取下黑板擦，帮她擦掉高处的字迹∶“我帮你吧。”

女孩儿错愕地看着他，迟疑了大约几秒钟，连声说了几个“谢谢”，随即又自顾自地擦着黑板。

讲台下议论纷纷。

“这人谁啊？以前怎么从来没见过？”

“不是我们班的啊，不会是走错了吧？”

“安静！”随着一声喝止，沸腾的教室立刻鸦雀无声，班主任走进来，女孩立刻快速抹掉黑板上的最后两个字，小跑着冲下讲台，坐在第二排的男生漫不经心地伸出腿去，将她绊得一个重心不稳向前栽去，膝盖磕在冷冰冰的花岗岩地板上，声音听上去就知道摔得很疼。

又是一阵恶意满满的哄笑。

班主任瞟她一眼，并没有多说什么，女孩狼狈地站起身，埋头回到最后一排的座位上，绊她的男生得意洋洋地回头看了看她，若无其事地抖着腿。

很显然，他是故意的。

纪晨光突然觉得，这些人脸上的笑令人作呕。

班主任见他站在讲台上，手中还握着黑板擦，连忙笑道∶“这是我们班的新同学，大家热烈欢迎！”

教室里爆发出一阵刺耳的掌声，掌声中，少年向这些不怀好意的人鞠了一躬，顺手拿去一支粉笔，在黑板上工工整整地写下自己的名字∶“大家好，我是转校生纪晨光，早晨的晨，光亮的光，很高兴认识大家。”

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这一回，纪晨光的眼神不自觉地看向最后一排的女孩，她低着头，心不在焉地鼓掌，双眼没有看自己，而是盯着自己的桌面。

“从今往后纪晨光同学就是我们班的一员了，大家一定要友好相处，团结互助，”班主任抬手指向前排的一个空位∶“你就先暂时坐在……”

“老师，”纪晨光打断她，指了指最后一排∶“我想去那里。”

“啊？”不光是同学，连班主任脸上都显露出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最后一排的女孩儿抬起头来，用同样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他。

最后一排向来只有她一个人。

不等班主任回话，纪晨光便自作主张地走下讲台，把前排的空桌搬回最后一排去，前排那个本应该跟他做同桌的漂亮女孩见他果然要将桌子搬走，翻了翻白眼，一副无语至极的样子，那表情分明是在说“有病”。

路过第二排男生身边时，他听见他嘀咕了一句∶“疯了吧？”

纪晨光不理会，将桌子搬到麻花辫女孩儿旁边∶“这里有人吗？”

女孩摇了摇头，极其小心地将自己的桌子往另一边挪了挪，低头不语。纪晨光放下书包，拉开椅子坐下，思索一番后又试探着问道∶“你不会介意吧？”

女孩儿又是摇头，依旧一言不发，纪晨光用余光瞟向她的桌面，却看到了一连串污秽不堪的字眼。

垃圾，废物，荡妇，不要脸，诸如此类恶毒的污言秽语横七竖八地铺满了她的整个桌面，有的是用记号笔写的，还有些是用小刀刻上去的。

仿佛是意识到了什么，女孩突然从书空中抽出课本摊开来挡住桌面，纪晨光也反应过来，连忙收回目光，为自己这种不礼貌的行为感到惭愧的同时，由于害怕她会因此生气，连忙岔开话题∶“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儿抬眸，迟疑片刻，声音还是很轻∶“安然。”

纪晨光看向她的课本，封面上写着两个清秀的小字，是安然无恙的安然。

这是个不算特别但很好听的名字，不管是这个名字，还是面前沉默寡言眉清目秀的麻花辫女孩，都很难和她桌面上那些不堪的词汇联系在一起。

这究竟是为什么，纪晨光不得而知。

安然就算放在全班范围内来看，也是个长得很耐看的少女。不同于当今的主流审美，她干净，简单，那是一种这个年龄段独有的不加修饰的美，五官并不算惊艳，但十分清秀，甚至在她几乎没有表情的脸上透露着一份清冷，尤其是那双眼睛，目光清澈，却藏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哀伤，那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哀伤，与同龄人的无忧无虑形成鲜明对比，搭配上她几乎没有弧度的嘴角，让人觉得冰冷而又麻木。

纪晨光沉默了片刻，伸手轻轻拍掉她后背那块粉笔灰印迹，可当他的手刚刚触碰到安然瘦削的脊背时，少女突然条件反射般地跳起来，一边转身躲开他的手，一边转过头来警惕而又胆怯地看着他。

纪晨光一阵尴尬，手僵在她背后，刚开口就打了个磕绊∶“衣……衣服脏了……我……”

安然愣了愣，不着痕迹地避开他的目光，迅速脱下校服外套，露出一件和校服一样洗到褪色的松松垮垮的短袖T恤。

两条苍白且枯瘦的手臂上，几块淤青显眼得就像白纸上不慎洒落的黑色墨水，安然在他的目光中拍掉大部分粉笔灰，随后用衣服巧妙地遮住了自己的两条手臂。

似乎是意识到这种注视是不礼貌的，纪晨光收回目光，但脑海中和这个女孩有关的画面却放电影一般一帧帧循环播放，以至于讲台上班主任说的话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学生时代最期待的莫过于放学，校内大多是住在市区的走读生，下课铃一响，一教室人顷刻间便跑得无影无踪，纪晨光去办公室缴纳班费，回来后却见空荡荡的教室里只有安然一个人还坐在座位上，埋头用力地擦着桌面，纪晨光放轻脚步，女孩自顾自擦着，连他走到面前也不知道。

“擦不掉的。”

直到他开口，安然才惊慌地抬起头来，展开手里的湿抹布，用和上次类似的动作挡住了桌面上的污言秽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