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这里的氛围很诡异，但这里似乎是唯一的特例，用斑的话来说，就是这间客栈比外面多了些鲜活气。

店里此时几乎可以说是没人，只能听到后面厨子踢里哐啷做饭的声音，小二和掌柜的不知去处。夏目在客栈的大堂里找到了几本乡年志，里面的记载停止在了人类历638年，也就是三百多年前。

很多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了，但大致看得出来，写的是一些云乡里发生的重大事件。

最后一页的文字也就是最新的文字，夏目几乎花了差不多一个时辰的时间来解读。

「他们都不再变，只有我变了，或许，未来我也将不再变化。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家的时间都静止了，一种奇怪的时疫在云乡传播开来，最初染病的，似乎是乡里那位首富。

这种病从感染上的一刻起就注定了死亡，或者说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永生。

它的发病时间着实是短的，也不过是七次的日升日落。

染病的人单看那副皮囊是像常人些许，但却有种怪异融在了每个看似正常的动作中，就像是被人精心操纵的一场木偶戏。

染了病的人在七天内是浑然不觉，但换成旁人就能很容易的瞧出不对来。我看得真切，他们像是眼睛里塞上了玻璃珠子……也瞧不见自己身上的那些个不对——从四肢、脖颈到躯干，都像是被手艺最好的偃师仔细地刷着漆。颜色比正常肤色还要再深些，像是年份刚好的木材，细细的打磨后呈个人样，只不过没有木纹罢了。

要说材质什么的，单从木偶这方面看，算不上好，但从工艺上去看，又的的确确是一等一的精巧——也是，本来可不就是真人打的底样儿。

染了病的人，过了七日后，便是完完全全一副木偶的样子。他们将失去所有形式的自愈能力，包括毛发、指甲的生长，失去血液循环、呼吸、心跳等等一切能代表人类“活着”的信号。

真正的成为木偶之后，他们依旧是仿若不知发生什么事般，做着自己的事——做着自己在染病那几天，所做过的每一件事。

就这样的，一直重复下去，重复着一场永远也没有终结的木偶戏。

我也不知自己何时便会染上这疫病，只希望那一天晚些到来。

希望我还有时间。

希望一切还来得及。

希望……有人能来救救我们……」

“也不知道是谁写下的这些话语。”夏目指尖轻轻拂过书面，抚平折皱不堪的书页，他的声音变得有些低落，尾调里是令人心碎的难过，他低下头看向斑，轻声问道：“老师，我们来得晚吗？”

“我不知道，但这个东西能放在这地方，多半和那个掌柜脱不了关系，而这间客栈还没有完全被死气入侵，所以说不定，还来得及。”斑打量了一圈周围，他原本有些懒散地趴在夏目的腿上，此时抬起头，眯起眼，语气有些不善，“怎么？夏目，你又要多管闲事？我可不会帮忙的，这又没什么好处。”

而且会有危险。

斑并不喜欢夏目这种把自己牵扯进麻烦中的行为，尤其是这种基本和他没什么关系的麻烦事，毕竟他有多强大的妖力，夏目也只是一个人类，会流血受伤、肉体难以再生的人类，斑总有无力保护的时刻。

夏目的手落在了斑柔软的皮毛上，他感觉得到这份关心，但是他没有办法置之不理，“老师，也许，这场疫病和我们要找的那个人偶是有所关联的。”

“一个地方出现有这种鲜明特征的疫病，想和人偶没有关系都困难。”斑被抚摸的有些束缚的动了动耳朵，身体本能的发出“咕噜噜”的声音。虽然肯定了夏目的猜测，但他还是不太想松口，“既然打算询问那个妖怪一些事情，解开诅咒惹怒它可不是好的选择。”

“或许吧，但我还是希望能帮帮他们，至少先了解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夏目轻声笑了笑，看了眼周围，大堂里没有其他人，厨房的声音也停了，楼上有位店员在打扫空房间，“老师能感觉到那位掌柜现在在哪吗？他从早上开始就一直没有出现，店员们至少时不时还会轮流出现打扫。”

“感觉不到具体位置，但我能确定他还在客栈里面。估计是出于某些限制或者原因，以至于无法露面，最有可能的就是因为时间，我们昨天来的比较晚，而现在外面日头正盛。明明最有可能是唯一的活人，却惧怕阳光……”斑眯起了眼睛，嘴角挂上了一丝笑意，“这个诅咒，有点意思呀。”

夏目的表情因为斑的这句话而瞬间变得有些怪异，像是在难过，又像是一瞬间的无措，他的嘴唇隐约可见地轻轻颤抖着，又喃喃地张口，却只是唤道：“老师……”

“啊、抱歉……忘记夏目你也是人类了。”斑没什么诚意的道歉，声音里带了刻意的冷漠，“但是很遗憾，对于我们妖怪而言，人类的生命确实是没有价值的。”

“要求老师像对待我一样对待其他人类，这未免太过分了些。”夏目苦笑几声，“哈哈，我知道的……我知道。”

斑打了个哈切，抬起爪子戳到了夏目的脖子，它并没有用力，只是在轻轻抓挠，“人类呢，是一种会在乎物种的生物，你会在乎自己的同胞是很正常的事情。人类不像我们妖怪，除了狐族、祸斗那样喜欢团结而重视族群的存在，我们大多数是不会在乎所谓的同胞。翼族虽然群居，但他们并不在乎彼此的性命，他们只是因力量而追随他们的族长毕方。这样的妖怪其实有很多。妖怪和人类太不同了，夏目，理解这份不同并不是你的责任，但你只能学会接受，现实如此。”

“我知道的。”夏目的声音很柔和，他懂得这些，可面前的妖怪是他最喜欢的存在，是不同的，所以他想和他说这些。他的手握上斑的爪子，将他抱进怀里，额头抵着斑柔软的皮毛，“但老师不一样，对吗？”

“并非我和其他妖怪不一样，而是你对我与众不同。”斑似乎是叹了一口气，在夏目的耳旁，他没有听太清楚，“我不会做出令你难过的事情，但不要对其他妖怪抱有期待，比如那个人偶。”

“嗯，我明白。”茶发少年笑了笑，“这些想法并不是我一个人可以改变的，妖怪们有自己的价值观念，人类又何尝不是啊……”

夏目想起来曾看到过的一段历史，那个不愿追随阴阳师与皇族的村庄，他们有自己的信仰，即使他们的信仰在现在的人们看来简直莫名其妙，但那对他们而言就是正义。他们歧视女性、贬低先天残疾的孩子、崇尚血亲通婚……这些事情他们视为正确。想要改变这一点，万古理唯一的方法只有出兵，用暴力的手段强行让他们接触外界的观念，然后从下一代开始一点点同化。

战争，革命，清洗，杀戮……这并不是对错的问题，而是残忍，非常的残忍，但这却是一种很有效的“沟通”方式。

也许未来有一天人类和妖怪能够彼此理解、共存生活，但那很可能需要经历一场战争……而这些，那随着时代奔腾的洪流，夏目一人无力影响，他只能祈祷，希望未来无论如何，死去的生命能少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