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时间回到几天之前的某个黄昏时刻，训练了一整天祭舞的夏目匆匆地回到房间，由于身体上的疲惫而正困倦不已的他，选择了直接和衣而睡。

就在他睡得迷迷糊糊之时，曾经经历过一次的感觉再次袭来，与之相比又更多了一种宛如被吸入漩涡一样的、令人窒息的滋味。夏目于不断上下沉浮的意识中睁开了双眼，琥珀色的眸前似乎蒙上了一层阴霾似得，没有现实中那么清澈明亮。

他忽然发现，自己正身处于一片虚无的空间之中。

这里是，梦境的世界？——夏目注意到自己此时的状态和之前那一次非常相似，于是如此想到。只是，不同于上一次周遭的漆黑一片，这次的梦中，夏目身边是一片烟雾缭绕的、灰蒙蒙的状态。

而他站立的地方，大约半径五米的范围内，则是充满光亮的，且与此前相比，又生出了几丛草木，多了分生机。

这个地方能看见的范围似乎正在不断扩大，且逐渐出现了植物等存在，是和妖力有关？还是纯粹时间因素？伴随着时间推进而增加？——夏目沉默地猜测着，但可惜并没有依据可以为他提供线索。

在这片空间内，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夏目也不确定过去了多久，或许只有短短一刻钟的时间。他开始感觉到有人来了，并且正在逐渐接近他。

“我白天的时候看见了，夏目，你是要主持禊祭吗？”

银铃般清脆的声音突然在空间内响起，少女转眼间落在了夏目的身后，白皙的手臂轻轻搭在少年的肩膀上，通体冰凉。她的声音穿过了一片烟霾，已然近在咫尺。

“不语，你来了。”夏目笑了笑，并没有因为不语的突然出现而感到意外或者惊吓。毕竟他会进入这里，多半就是这女孩的手笔，和上次一样。

“是啊，是不语哦，世界上最了解你秘密的不语。”少女偏了偏脑袋，张着嘴巴，两只手从后面伸到前方，扭动着手指，表情戏弄的棒读着语气夸张的台词。

“那么——这次来是为了什么呢？”夏目并没有在意不语搞怪的语气，而是直接询问了她来的意图，兜圈子是没有意义的，和妖怪还是开门见山的说比较好。

“看好戏啊。”不语以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

“好戏？最近有发生什么有趣的事吗？还是说禊祭？”夏目不解。

“夏目你就很有趣，不是吗？”不语歪着脑袋看着少年。

一般来说，獬豸并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太长时间，祂们喜爱旅行，并在旅途中捕食灵魂，进行修行，等候着羽化那一天的到来。因此她早就应该离开百川谷了，这里已经没有她可以食用的食物，有那个妖怪在，夏目她不可能吃到的，况且吃掉也太可惜了。

她会继续停留在这里，仅仅是因为这里有个让她感兴趣的人类，獬豸并不常遇到能令自己感到有趣的存在，无论是人还是妖。

对她而言，夏目是十分珍贵的素材。

“我还以为，在其他人或者妖怪眼里，我应该是个无趣的人类。”

没有好看的外貌，没有动听的声音，性格软弱，空有一身妖力却不会使用，身边的人，他谁也保护不了，拥有强大的友人帐，却只想将名字都还回去。夏目本以为，这样的自己，应该普通且无趣才对。

但不语却不这么想。

“会喜欢上妖怪的人类可是很少见的，毕竟人类是具有规避困难本能的生物，会下意识避开一切令自己痛苦的可能，我见过这么多人类，所有人大都希望自己的活得幸福轻松，很少会有人愿意选择一条艰难的路。和妖怪在一起，对人类而言是注定痛苦的事情，人类过于短暂的寿命和妖怪随性所欲的性格，注定了结局只会是悲剧的。人类会死去，而妖怪并不会过多的执着于已经死去的爱人，它们迟早会爱上下一个人类或妖怪，很少有妖怪会去寻找爱人的转世，因为转世了，便不是同一个人了，它们宁愿静静地等候自己遗忘这段孽缘，然后开始下一段故事。”

“妖怪一般来说，不是应该比起肉体更在乎灵魂吗？”夏目并不意外人类死去后妖怪的变心，妖怪本来就是这样的生物，对于妖怪而言，爱人并不一定唯一，要求它们忠贞才是奇怪的想法。他更加惊讶于，妖怪并不重视灵魂这件事。

不语想了想，最后回答道：“并不是的，一个人就是一个人，虽然这么说可能有些难以理解，但即使灵魂一样，没有了同样的经历与过去，对于妖怪而言，就不是那个人了，我们妖怪在乎的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这样啊。”

夏目了然地点点头，但很快便产生了新的疑问。每次和不语的谈话，总能让他更加了解妖怪一些，毕竟老师和桉很少会和他谈论这些事情。

“刚才，不语你说的是很少见而不是第一次见，所以、你以前也有见过一样的对吗？”那些和自己一样的人类，夏目不免对此有些感到有些好奇，他想知道那些人最后做出了什么样选择，走向了什么样的结局。

“有啊，偶尔还是会遇到的，传闻里的玉藻前和诸梓天皇不就是一个例子吗？”不语偏着脑袋去看少年，她绕步走到夏目前方，直视着他那清澈的琥珀色双眸，“但是通常，那些爱上妖怪的人类，他们的爱慕起源于妖怪姣好的容貌。你知道的，妖怪变成人形总是格外美丽。因此他们才会产生出足以驱使他们走上这条路的欲望，他们中也有很多人最开始并不知道爱人妖怪的身份，那些与人类相爱的妖怪，使用的基本都是与人类相近的外表，因此具有很强的欺骗性……”

不语说道这里顿了顿，茶发少年纯粹感情的由来是她无法理解的。爱情起源于皮囊，这是人类的通病，人类很难会对非人的物种产生欲望——据她所见。

不语活得很久，且一直生活在距人类比较近的地方，以灵魂和秘密为食的她，甚至一定程度上，比一些人类还要了解人类这种生物。

“像你这样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在你的记忆里，你并没有见过那家伙的人形。”不语眨了眨眼睛，她看到夏目叹了口气露出了苦笑一样的表情，但她并没有停止，仍继续说了下去，“他只是一只猫的样子，或者说，一只巨大的狐狸？”

说到这里，不语嗤笑了一声，考虑到她之前对斑有些忌惮的态度，显然是对老师很不满——夏目想到。

“恕我直言，那家伙的本体可跟乘黄差的多了些，换代后变了样子啊，简直、越变越像只普通狐狸了。”不语发出了像是憋着笑似得的声音，到底还是没有彻底笑出来。

夏目的手弯曲着抵在唇边轻笑，眉眼间尽是温和的神色，“这份……爱，也许确实很奇怪吧，但是，我并不觉得这是糟糕的事情。”

或许是提到了“爱”这个令人不好意思的词语，夏目脸上稍稍有些泛红，他略显局促的咳嗽了一声，又快速扫视了一眼不语，这才继续说了下去。

“我很开心遇见老师，如果没他的话，这一路走来，我便孤身一人了，人类，很难熬得过漫长的孤独。那个时候，什么都没有的我能够与老师相遇，真是太好了。”

夏目垂着眸子，鼻尖一涩，眼里有光流转。

就和上次一样，不语并没有待多久便离开了梦境世界，她走前告诉夏目，禊祭结束后，她便会离开百川谷，以后就只能有缘再见了。

余下的时间里，夏目便一个人枯坐在草地上，漫无目的的想着，想着纷杂的情绪，想着摇摇欲坠的未来，想着……斑。

最后，无声地等待天亮的到来。

如果，妖怪不在乎灵魂，如果，妖怪不在乎人类短暂的寿命，如果，妖怪不会为此痛苦……那么，他是否可以去尝试……

夏目咬住了颤抖的手指，他不希望有一天痛苦来临，所以他竭力逃避。但如果妖怪不在乎，不会痛，并且很快会忘记，那么他，是否可以鼓起勇气伸出手去触碰呢？

天亮了，夏目睁开双眼，栗色长发随着起身的动作落了下来，摊开在床上，遮盖住了他大半的身体，斑就在屋顶上，他感觉到了。

夏目忍不住笑了笑，一直都是这样啊，在他睡着的时候，老师一直在陪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