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周瑜做了个梦。
他梦见曹操巨舰毫不费力地越过长江天险,铁蹄南下踏过那些载满回忆的小巷,野蛮地踏碎姑苏烟雨江东山河,而吴军组织的抵抗却都是徒劳,无数军士横遭杀戮,而他一身血衣立在阵前,正欲再组织一次进攻,远处却有一箭飞来,直逼面门躲闪不及——
床帐内的人猛然坐起大口喘息,冷汗覆了满额。茫然四顾,只有桌上的安神香还氤氲着几缕烟,袅袅盘旋。
想起日后或将艰难的战役,耳畔最先拂过竟是昔日音容笑语,似是在提醒他周公瑾必须要守住这些他已失去,却又冥冥中以某种方式存在着的碎片。
他重又披衣起身,取来白日推演的作战方案,行军舆图。
这一战,不能输。
狂风乍起,掀乱了桌上的军报。
风向一时间倒转,方才还瘪瘪的白帆兜满了气流,在桅杆最高处猎猎作响。东风呼啸过每一寸水面,激起长江碧波千层浪。
“天佑我东吴!”
他拔出长剑,寒光闪烁成一道索命的锋芒。
“进攻!”
那一夜长江上燃起火光明如白昼,带火的流矢一阵阵冲天而起,伴随着曹军的哀嚎痛呼。
东风刮得更起劲,挑起发丝抚过每一寸眉眼,灌进船头都督宽大的衣袍。
像是个恋恋不舍的拥抱。
04.
“公瑾?”
建安十五年的夜晚,伐蜀前夕,他又回到童年的那场雪里。
有人在前面喊我。
他迈步上前,看见树丛后有两个孩子在嬉戏,再望去,却发现竟是似曾相识的眉眼。
是尚在总角之时的自己,还有……
孩童银铃般的笑声远去,眉眼弯弯的青年在树丛间笑着唤他。
“快点啊,你再不来我就只能自己走啦。”
几步迈至人面前,语气不觉间带上了惶惑不安,“自己走?你要去哪?”
他摇摇头,这不是你来了嘛。时间还早,我们还可以一起往前走走。
他们前行,白霜在头顶飘落。不一时,两人的长发和青年的红衣皆被染做了洁白,天地之间只剩下了一种颜色,纯净得让人心痛。
那人突然停下,说公瑾我只能陪你到这儿啦,后面的路不能再陪你了,保重好自己哇。
那你呢?他无措转过身来,曾看千军万马箭雨齐发的冷硬双眼只剩彷徨。你要去哪?就把我扔在这里走完剩下的路?
……能不能让我和你一起?
青年将手指竖在唇边,笑着摇了摇头。不行啊,听话,不敢往前走就不是你周公瑾啦。
语毕,又无奈叹笑道记得注意身体按时吃饭,要是受伤就好好养着,以后来找我的时候可不会嫌你老。
他想冲上前拉住身前的人,可只碰到了一片寒冷的虚无。
四周依然大雪纷飞,好似那人从未来过。
可再转身,雪地里的两行脚印却是那么真实。
人生如同飞鸿踏雪泥,可雪化了还会有水,水浸入土壤还会浇灌出疯长的藤蔓。就正如一个人存在过的痕迹永远抹不掉。
纵使离开载满回忆的环境,把所有相关的物件全部封存也没有任何意义——
你还活着。
你就是承载了那些所有回忆与情感的,活着的墓碑。
一阵紧似一阵的咳嗽把他带回府邸,下人慌忙跑进来,还未开口就被周瑜疲惫地摆手制止。
“如今是什么时辰?”
“回都督,丑时了。”
梦深梦浅梦长 梦醒一枕亦黄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