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御恒冷笑一声,重重放下茶盅,迈开步往里屋走去。
展远被他放茶盅发出的动静吓了一跳,满脸错愕地看着吴御恒的背影,吴大人这是又怎么了?
沈晏如正跟项姑姑吃饭,展远在外敲门,进来后,他递给项姑姑一罐小瓷罐,道:
“这是治扭伤的膏药,药效不错,早晚一次涂于伤处,不出几日,扭伤的地方就会消肿了。”
项姑姑意想不到,忙千恩万谢地接过。
沈晏如若有所思地看一眼项姑姑手里的药罐,微微一笑,起身道了谢。
展远仓促回以一笑,不敢多话,连忙退了出来。
下台阶时,回头看一眼,松了口气。
其实吴大人还有一句话要他转达给沈小姐,就是“我等公务在身,沈小姐最好记得抹得勤些,免得一味的拖人后腿。”
展远觉得这句话太刻薄,面对沈晏如,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便擅作主张给昧下了。
用完午膳没多久,闻家的下人又送来一些衣裳鞋袜,却不似昨日全是夏日衣裳,多了些极厚的棉裳及小袄。
那人道:“温夫人让小的转告沈小姐,此去京城路途遥远,出了云南之后,天气便要见冷了,这些衣裳留着给沈小姐及这位姑姑路上御寒之用。温夫人还说,她诸事缠身,照管不周,望沈小姐莫要怪罪。”
沈晏如万没想到温宜经过昨夜之事,还能这般为她着想。
她忙接过衣裳,郑重道谢。
谁知,门前突然投来一道阴影,将她二人拦在里头。
沈晏如一惊,抬头一看,便见邱悦立在门前。
“沈小姐。”
他似笑非笑地扫一眼沈晏如的裙角,从身后拿出一个小瓷罐,递过来。
邱悦细声道:“沈小姐的脚可是伤着了?这是我常年带在身上的药膏,对跌打损伤,素有奇效。”
项姑姑向来怕他,忙将沈晏如拦到身后,强笑道:“不劳烦邱大人,刚才展大人已送了药来了。“
“展大人?”
邱悦眉头一皱,展远竟已送了药来?
他一个小屁孩,能知道什么?不用想,定是吴御恒让他送来的。
邱悦又笑了笑道:“他那罐药太寻常,我这罐才是难得一见的好宝贝,最是对症,沈小姐一会抹到脚上,保管药到病除。”
沈晏如扯了扯嘴角,不紧不慢道:“展大人交代了,他那罐药的药性与旁药不相容,我方才已抹过一回。若是再胡乱混用旁药,怕是不太妥当,还请邱大人收回吧。”
邱悦难得见沈晏如对自己和颜悦色,怎肯罢休,还要逼着她收下。
忽然身后几处房门打开,展远等人出来。
似是听到这边动静,几道目光齐齐扫来,邱悦一时无法,只好作了罢。
出了闻府。
沈晏如站定,透过遮帽静静打量四周,却见门前除了锦衣卫的车马外,另有一行车队。
车队当中两辆马车,虽然并不奢靡夺目,但从车辕及乌沉沉的木料来看,绝非寻常人家能用配备。
马车周围前呼后拥,俱是身着常服的护卫,好不气派。
沈晏如不免有些讶然,难道闻府中也有人要出门远行?
可她转眼便看到了一人,文质彬彬,长身玉立,若没记错,他便是闻生的弟弟闻柳。
他昨夜本也在院中,可自从开始用蛇血验身开始,就似乎颇觉不适,跟闻生打了声招呼,便匆匆而去。
直至正院起火,温夫人被掳,闻柳才呼喊着出现。
此刻,闻柳脸上含笑,拱手告别道:“兄长,小柳给你和嫂嫂添了不少麻烦,现下离荆州外祖母寿辰日近,嫂嫂病情又已见好,小柳准备去荆州一趟。”
闻生不放心地叮嘱他:“小柳,途中行事,切要万分当心,别让我和你嫂子担心你。”
闻柳笑着连连点头,闻生静静地看着他上了马。
随即,闻生转头对吴御恒恳切道:“宜儿正在患病,我不便远送,想要你来云南,怕是机会不多,还是下回我回京述职时,再跟你好好痛饮罢。”
吴御恒笑道:“你我何须说这许多!”
吴御恒拱手回礼,翻身上马,
闻生大笑起来,豪迈道:“好!”
吴御恒已然掉转马头,扬鞭一甩,道:“时辰不早了,锦衣卫公务在身,先走一步。”
话音未落,便已绝尘而去,显然没有跟闻柳的车队同行的打算。
其余锦衣卫忙一夹马腹,跟在吴御恒的后头。
沈晏如听着马车轱辘滚动的声音,身子往后挪了挪,调整了个舒服的位置,背靠到车壁上。
她暗忖,刚才闻生跟吴御恒说话时,言语间并未提起让两路人马同行之事,想来在见识过昨夜溱潼教的手段后,谁也不愿沾惹上麻烦。
一路北行,两个时辰后,到了一处驿站。
吴御恒不知是不是察觉了什么,突然勒马,吩咐众人下马,在驿站稍事休息。
沈晏如主仆只好下了马车,进了驿站,正欲取水来饮,忽听外面传来车马喧腾声。
展远抬头往外一看,讶道:“好像是闻府的车马。”
过不一会,那群人下马进来,果然是闻柳及其随从。
见到吴御恒,闻柳怔了怔:“吴大人?”
吴御恒皱了皱眉。
闻柳不以为忤,反笑道:“原以为你们已经走了,没想到竟也在此处歇脚。既如此,不如一道随行,等到了荆州再分道扬镳,也好彼此有个照应。”
“不方便。”
吴御恒起身,拿了马鞭在手,往外走去。
从驿站出来,天边一轮红日又下沉了几分,往北继续行了半个时辰,总算在天刚黑时,进了六安城。
六安城毗邻贵州,历来车马通畅,又因地处云南诸塞后方,少受战乱波及,城中很是繁华。
进城途中,项姑姑虽然看不到外头的景象,但听着从窗外传来的熙熙攘攘的人声,忍不住叹气:“总算有些烟火气了。”
到了城中最大一处客栈,沈晏如下车,只见那华灯初上,客栈门前人来人往,周遭街道十分喧闹。
她抬眼,刚好瞥见吴御恒进门时的背影。
沈晏如倒有几分意外,这间客栈如此繁华,吴御恒偏要选此处落脚,不知是摆明了不将溱潼教放在眼里,还是另有他意。
她缓缓进了客栈,这里的格局却跟上回官道上的那间客栈明显不同。
进门处是一座小小花园,庭前种了不少繁花异卉,排布不见半点粗俗之气,倒叫她想起京城那几处有名的茶楼。
穿过庭前花园,便是座饰玉垂香的三层小楼,楼中一望而知都是客房,且看这布局,能住下不少客人。
沈晏如沿着大堂往内走,眼观周遭景象。
她忽然有些恍惚,仿佛重又回到了京城。
她跟哥哥偷偷去京城有名的一家琴栈听曲,印象中,琴栈的格局跟此处,竟相差无几。
忽然,耳边传来项姑姑的絮叨声,将沈晏如的思绪打断。
沈晏如抿了抿唇,没有接话的意思。
她只默不作声跟在店家后面,麻木地任由思维发散。
客栈的客房虽充裕,但因入住客人太多,只有三楼尚有空房。
到了三楼,毫无意外的,吴御恒让店家安排她和项姑姑的房间,在他自己客房旁边。
沈晏如听见吴御恒气定神闲做完安排,心底微松口气。
看来吴御恒并未因对付她的人是溱潼教的教徒而心生退意,也暂且不会对她们的死活置之不理。
沈晏如越发笃定她早前的猜测是对的。
吴御恒果然跟收买孟总管之人有极深的瓜葛,之所以他愿意护她周全,无非是为了,从她身上找到对付那人的契机。
可到底什么人能既对沈家有所图,又跟吴御恒有渊源呢?
沈晏如进屋后,抬眸扫一眼。
片刻之后,她忽然觉得这客房的格局有熟悉之感,联想到刚才进客栈花园的感觉。
她狐疑地想,难道真是琴栈?
不对,琴栈是听曲之处,而此处却是客房。
而且琴栈在京城,这间客栈在云南。
无论地理位置还是所做用途,怎么说都应该风马牛不相及。
她正想着,楼梯间忽然传来一阵响动,脚步声夹杂着低语声,像是有不少人上来了。
到了门前,忽听店家道:
“这位公子,咱们这客栈无论是布置还是格局,都照京城的客栈丝毫不差。实不相瞒,鄙店生意兴隆,今晚只剩这最后几间,实在住不下这许多人。您看,这些随从,恐怕得委屈一二,住到后院才行。”
下一刻,响起年轻男子的声音,颇为沉稳温润:“你看着安排。”
另一人应道:“是,闻公子。”
闻公子?
项姑姑和沈晏如同时怔住,因晌午时才听过此人声音,算得上记忆犹新。
没想到他们也住进了这间客栈,还好巧不巧就在走廊对面。
项姑姑没忍住,压低嗓音道:“小姐,咱们老爷夫人可曾跟闻府有过来往?奴才总觉得,那位闻柳闻二公子,像是认识你。”
“认识我?”
沈晏如怔住。
项姑姑点头:“昨晚在院子里,那闻二公子一直在看你,不是邱大人那等下作目光,而是真认识你似的。”
沈晏如眼眸微低,沉默不语。
这时,伙计送晚膳来。
颠簸了这一路,沈晏如早饿了,刚吃完,外头又有人敲门。
项姑姑起身开门,却见是吴御恒。
他难得未穿锦衣卫的飞鱼服,一身利落墨绿色绢袍,腰系丝绦,不知是不是有事要出门。
项姑姑见他面色冷淡,不敢多问,忙请他进来。
“吴大人,进来吧。”
吴御恒进来后,一眼便看到沈晏如桌前的膳具干干净净,粥汤一点未剩。
他冷声道:“还挺能吃。”
沈晏如起身看着他:“吴大人,有事么?”
吴御恒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面色无波道:“我需外出一趟,已吩咐展远在外守着,此处卧虎藏龙,你要是想活命,就别四处走动。”
藏龙卧虎?
项姑姑露出惧色,回头看向沈晏如。
沈晏如暗暗皱眉,深吸口气。
她扶着桌子往前走两步,项姑姑见状,忙上前搀着她。
到了吴御恒跟前,沈晏如语气带商量道:“多谢吴大人告知。只是,不知吴大人何时能回来,我有事,想跟大人商量——”
吴御恒见她仰头看着自己,黑眸粲亮,双唇红润,语气更是说不出的柔和。
他忽然滞了一下。
他直接打断她的话,冷声道:“我何时回来,需得向你汇报?我虽暂时护你周全,不代表就需听你的摆布。”
吴御恒说完,不等沈晏如再开口,转身欲出门。
他刚拉到把手,动作一顿,又将门关上,回头看向沈晏如。
沈晏如抬眸,不解地看着吴御恒。
吴御恒顿了顿,缓缓道:“别睡得太死,听到我回来,记得把窗户打开。”
“把窗户打开?”项姑姑错愕。
吴御恒讥讽道:“不开窗户?我如何从隔壁房间翻窗进来。非要让我当着众人的面深夜敲门,让所有人知道,我跟你们小姐共宿一室?”
项姑姑这才反应过来,吴大人是怕夜间有人找小姐麻烦,忙道:“知道了知道了。多谢吴大人顾全小姐闺誉。”
沈晏如忽然婉然一笑。
吴御恒看一眼沈晏如,眼角微微搐了一下,便又冷冷撇过头,开了门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