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府门前。
沈晏如由着项姑姑搀扶着下了轿,跟在众人身后,一瘸一拐往府内走。
闻府一片肃静,先前那份因着火引起的喧闹和恐慌已经彻底平息下来。
闻生雷厉风行,早在东院那场火被控制之后,便下令封闭府中所有出口,在揪出内奸之前,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
如今闻府中所有下人都被拘在前院,静候审问。
东院已然损毁大半,周遭房舍也多多少少有所波及,闻生为免慢怠吴御恒等人,又在府中北角寻了一处小院,暂做安置之用。
因事出突然,这处院落的格局自然跟之前的东院没法比,但依然算得上宽敞幽静。
进到院中之后,吴御恒看了看周遭格局,对闻生道:“今夜之事,是冲着罪眷而来。将此院当作审讯之处,以免再生事端。”
闻生不知是不是为了撇清嫌疑的缘故,连眉毛都没皱一下,极赞此言有理。
闻生立马吩咐身边护卫,将府中下人一并带来。
两人说话时,沈晏如暂无去处,只能跟在项姑姑站在廊下阴暗角落,等候吴御恒做安排。
经过林中那一遭,沈晏如的脚上落了伤,身体也已疲乏到了极致,全凭一股意志力在强撑。
为了分散注意力,沈晏如开始试图理清今晚的线索。
起火之时,她和项姑姑在房中睡觉,其余锦衣卫亦都在各自房中休息。
门外,是那位叫展远的锦衣卫。
也就是说,整座院落都密不透风,夷人想要潜进院中掳她,需得越过重重防卫。
为了将她从房中逼出来,放火,自然是个极见效的法子。
顺便还可制造府中的混乱,放松锦衣卫的戒备,这个法子几乎算得上百试百灵。
然而闻府并非寻常百姓家,要想纵火,头一件需得对府中格局极为熟悉。
此外,还需把握好时机,每一步都得计算得恰到好处。
由此可见,除了今晚掳走她那位夷人,府中一定还另有内应。
沈晏如想得出神,浑然不觉对面正有人在打量她。
项姑姑却因时刻留意吴御恒那边的动静,早已有所察觉,见那人是闻柳,一身青袍玉带,立于闻生身旁,半边颀长的身影掩映在廊灯下。
项姑姑记得,他是闻生的弟弟。
这些时日,她们主仆已然经历太多,对周围的一切风吹草动都十足防备。
项姑姑忍不住戒备地细看闻柳两眼,见他跟吴大人年纪相仿,都是二十出头。
她暗暗品度此人形貌,平心而论,吴大人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但是吴大人的好看带着一股凌厉飞扬的意味。而闻柳,却十分儒雅,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他看着小姐的目光里……
似乎还透着几分同情。
项姑姑不免有些疑惑,莫非此人跟沈家有些渊源不成?
这时吴御恒跟闻生诸事商议已定,他瞥向沈晏如。
见她虽然面容沉静,腰背挺直,但脸色极差,看得出已十分疲累。
吴御恒撇过头,对闻生道:“审讯时,罪眷不宜在场。”
闻生这才想起沈晏如主仆,说起来,无论是他还是他父亲,都跟沈阔算得熟识,在沈阔倒台之初,他们也曾背地里帮着奔走。
可惜云南离京城太远,他们闻家又已远离朝廷纷争多年,再加上邱锦腾一党如今势大,他们就算有心插手,亦无能为力。
闻生刚才听吴御恒这么说,有些歉意地看一眼沈晏如,对身旁总管模样的人吩咐几句。
少许功夫,便有仆人引着沈晏如主仆去院中最靠内的那间厢房。
推门入内,房中早就掌好了灯,屋中除了床及桌椅,窗下还有一榻。
一进屋,项姑姑便忙不迭扶着沈晏如在榻上坐下,好让她的伤脚得到歇息。
因屋中灯光明亮,她一眼便瞧见小姐衣裳上沾染了不少黑尘,脚丫子光溜溜的,连双袜子都无。
忽然外头有人敲门,打开门,见是闻府下人。
“沈小姐,我们奉温夫人之命,来送些衣裳鞋袜。”
项姑姑满脸错愕地接过,的确是一叠干净素雅的女子衣裳。
下人接着低声道:“刚才已让锦衣卫的大人们查验过,姑姑可放心收下,咱们温夫人说,她如今在病中,诸事无力,但只要沈小姐在府中,她总会想方设法关照沈小姐。”
沈晏如意想不到,怪不得傍晚入住闻府时,下人待她主仆二人十分周到。
虽无多余言语,但热水粥饭一应俱全。
沈晏如忙扶着榻起身,轻声道:“替我谢谢温夫人的款待之情。”
那人笑笑,退下后不久,又领人送了水及几样热菜来。
沈晏如沐完浴用完膳,精神总算恢复不少,靠在榻上,思绪不由得又飘到闻生那位温夫人身上。
她虽然半年前跟随父亲来了云南,但过去十余年都居于京城,加上父亲近年在朝中不易,处世较前审慎,一直有意跟闻府两兄弟维持距离。
因此她虽身在云南,但跟闻生的温夫人,交往不过寥寥几回。
沈晏如只知道温夫人名唤温宜,是镇远侯的长女,性情娴雅,待人十分宽和。
自温宜嫁入闻家,夫妻十分恩爱。
不过,傍晚入府时撞见的那名女子,多半是闻生近日所纳的姬妾,言谈间似乎颇得闻生的宠爱,也不知温夫人患病,跟此事有无关系。
沈晏如正出神,院中忽然喧闹起来。
片刻之后,又变得安静,沈晏如扶着靠背直起身,凝神听着院中的动静。
闻生含着怒意道:“今夜府中走水,有夷人潜入府中,我怀疑府中早已混入了细作,故而将尔等招来详问——”
此话一出,院中一阵嗡嗡低语声。
闻生冷笑道:“我闻家在戍边多年,御下甚严,今夜之事,势必要严查。稍后问话,尔等务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胆敢推脱亦或是撒谎,一律拖出去杖责!”
项姑姑在房内听得此话,叹道:“不愧是闻府的大公子,看着和气,发起火来真叫雷霆万钧。”
沈晏如不语,只好奇他二人预备用什么法子揪出细作。
吴御恒气定神闲地看向展远。
展远缓缓走上前,声音洪亮道:“我们锦衣卫没来雅城前,已经有一位夷人夜来偷袭,那人武功路数极怪,会用竹笛放暗器。”
外头一片寂静,沈晏如却越听越奇怪。
便听展远又道:“可今晚闯入闻府的这位夷人,好不容易掳走了沈小姐,却不慎反遭了暗算。想来那针上毒药极为了得,这夷人同伙为了将他从吴大人的手中救出,竟不惜使出了引蛇术,即便是在云南,亦属罕见。”
说到此处,展远顿了顿,眼眸微低。
他接着道:“如今仅有一方宗派会此术,便是溱潼教,此教自北元至今,已有上百年渊源。”
吴御恒冷眼看向众位,似笑非笑道:“入此教,需在心口处刺下图腾,平时看不出端倪,但若以蛇血浇灌,便会显出痕迹——”
此话一出,犹如平静湖面丢入一块巨石,终于掀起了阵阵波澜。
沈晏如也跟着愣住,图腾?
她压着越跳越快的心跳,探手到怀中,将那本旧书取出来。
她悄悄将窗户推开一条缝,往外看去。
诺大一座院落站了不少人,从衣着上看,都是闻府家丁。
她调整视线,转头一看,瞥见廊下亦站着几人。
台阶上那人,身形修长,着飞鱼服,负手而立,一望便知是吴御恒。
吴御恒说完那番图腾的话,便有人捧着一罐黑沉沉的罐子呈到他和闻生面前。
闻生启开壶盖,确认一番壶内的东西,点点头道:“照我说的法子给人验身,切记别有漏网之鱼。”
沈晏如恍悟,壶中之物多半是蛇血。
很快,闻府的护卫及锦衣卫便将众人带下去一一查验。
因蛇血是唯一能辨识溱潼教教徒的法子,转眼间,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便在院中弥漫开来。
大半个时辰过去,不止男丁,连各屋的婢女们都未落下,依次由府中几位资格老的老嬷嬷带到偏房查验。
然而。
查验一轮下来,从在场诸人的反应来看,显然一无所获。
吴御恒从台阶上下来,踱了两步,转头质问闻生:“府中下人,全都在此处?”
闻生沉吟了片刻,问身旁管事道:“可有落下的?”
那管事弯腰道:“回闻大人的话,府中下人一个不少,全在此处。”
闻生一阵哑默,像是开始怀疑用那法子找出内应是否真的可行。
这时,庭前忽然有位老妇人审慎地开口道:“闻大人事忙,想是已忘了,容老身斗胆提醒一句,前几日段姨娘的家弟来雅城办事,因城中客栈着了火,无处落脚,如今也暂居府中。”
说话这妇人立在台阶下,沈晏如刚好能看见她的模样。
她觉得面熟,为了看得更真切些,扶着窗栏探身细辨一晌,认出是温宜温夫人身边的嬷嬷。
沈晏如微微一怔。
她以往虽与闻家来往不多,但几乎每回都能在温宜身边见到这位嬷嬷,印象算得深刻。
也不知这嬷嬷口中的段姨娘,是否就是傍晚他们撞见的那位闻生的姬妾。
闻生像是错愕了一下,再开口说话时,就有些不自然。
闻生立马转头,呵斥那个总管:“既说了全府人都需查验,为何独漏了段姨娘的内弟?”
总管似乎很为难,想来刚才闻生只说要查验府中下人,并未提到府中客居之人。
总管不敢再辩解,忙去请那位段小爷。
不一会,人来了,却是一位十八九岁的少年,身材高壮,衣饰普通。
远远看着,五官不知为何竟有几分阴狠之相。
进来后,这人在总管的引领下一路走到闻生身前,行了个礼。
他不咸不淡道:“不知闻大人叫小人前来所为何事?”
沈晏如打量那人侧影,从府中下人的态度来看,此人的姐姐——段姨娘,似乎很讨闻生的欢心。
难得这人还算懂分寸,知道在闻生面前以“小人”自称。
闻生像是有些拿捏不好说辞,一时未开口。
吴御恒却反客为主,走到那人跟前,冷笑道:“段公子,今夜府中走水之时,你在何处?”
这人回答得很干脆:“起火的时候,我所休息的院落就在旁边,我见火烧得太旺,也曾赶着过来帮忙救火。”
“哦?”吴御恒默了下,点点头,声音辨不出情绪。
展远不解,问道:“当时的火势凶猛,人人都逃之不及,你倒主动跑来救火,不怕被火灼伤?”
段公子四平八稳答道:“段某不知轻重,的确被火灼伤了几处,叫各位大人见笑了。”
吴御恒声音渐转冰冷:“段公子想说,前胸刚好被灼伤了,是么?”
“不巧得很,正是。”
吴御恒怒极反笑,不再废话,对展远挥挥手。
闻生见吴御恒已有剑拔弩张之势,忙几步下了台阶,对那少年道:“今夜之事事关重大,人人都要验身,不要生气,不过例行公事,看一眼也就罢了。”
段公子起先站着不动,只淡淡看着吴御恒,眼中浮动着戾气。
他后来不知想通了什么,未再说话,转过身跟在展远的身后下去。
过不一刻,展远便匆匆出来,小声道:“吴大人,那人身上烫伤了好几处,前胸更是燎出了好些水泡,根本无法用蛇血验身。”
院中顿时静得针落可闻。
事情再明摆不过,闻生顿时脸如锅底,对身边护卫头领道:“还愣着做什么,速将他拿下。”
闻生又道:“去内院将段姨娘叫来问话!”
众人得令。
少顷,那间用来验身的厢房便传来挣扎扭打声。
然而毕竟寡不敌众,片刻之后,段公子便被捆得五花大绑带了出来。
他推搡间仍拼命挣扎,一双厉目死死盯着吴御恒。
只因被卸了下巴,口不能言,否则只怕早已破口大骂。
闻生刚要问话,忽然传来一阵浓烈的焦灼味。
有人抬头一看,顿时惊叫起来:“那边着火了!”
众人一惊,回身仰头一看。
“好像是正房!”
一直站在一旁闻柳,突然开口,默默喊道:“是正房!”
“正房着火?不好了,温夫人还在病中,这可如何是好!”
段公子抬眼,看着那腾跃而起的浓烟,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