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晏如恍若未觉,只缓缓跟着闻府的下人往内走。
照理说,她们主仆二人需得安置在内院,但因是罪眷,为便于看押,在吴御恒的授意下,跟锦衣卫安置在了一处。
吴御恒和邱悦一进府就被闻生拉去饮酒,剩下的展远等人跟在沈晏如主仆后面,一道往侧院走。
闻府虽大,府中格局却颇为玲珑精巧。
沿路花木葱茏,不时有暗香浮动,颇为幽静雅致。
转过一条抄手游廊,再绕过一道影壁,便是她们今夜要歇寝的院落。
哪知下人引着她们刚一转身,前方便传来女子的说话声。
那声音含着劝诫:“闻大人眼下虽然宠您,到底前头还有温夫人,就算闻大人不说什么,让夫人知道了,少不得又是一顿处罚。”
另一女子道:“我不过是来外院看看,闻大人便是知道了,又能如何?”
声因清脆如莺啭,说不出的娇媚悦耳。
不只最前面的沈晏如主仆听到了,连后面的展远等人也都面露讶色,怔在原地。
谁能想到,竟会在此处撞见闻生的内眷。
正犹豫要不要回避,一行女子已经走来。
前头那名女子妆扮瑰丽,长发高挽层叠,长相虽算不上让人惊艳,却有一股媚态。
她本来还欲说话,一转头看到沈晏如,声音戛然而止。
项姑姑抬眼看清这女子的容貌,面色微微一变,仿佛不敢置信似的,盯着她的脸庞瞧了又瞧。
所幸这女子反应极快,只怔了一下,很快便露出个似笑非笑的笑容,灵巧地一转身,身影消失在身后。
等到下人再领着沈晏如等人前行时,就见方才的回廊空空荡荡,也不知方才那名女子绕到何处去了。
项姑姑脸上的讶色却久久未能恢复。
沈晏如由着下人领进院中最里侧的那间房,转头欲跟项姑姑说话,却见项姑姑面露疑惑,杵在门旁。
“怎么了,姑姑?”沈晏如忍不住问。
项姑姑抬头看一眼沈晏如,满脸惶惑道:“小姐,你说,这世上有没有长的一模一样的人?”
“为何这么问?”沈晏如陡生疑惑。
项姑姑回身将门掩上,快走几步,拉着沈晏如在桌旁坐下。
“刚才那女子,奴才以前曾经见过。但奴才见到她的时候是在京城,而且,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项姑姑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惧色:“小姐你说,十年过去了,她的容貌怎么一点都不见改变呢。”
沈晏如静了片刻,压低嗓音道:“会不会,是姑姑记错了。”
项姑姑想了想,好一会,才迟疑着道:“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事,想想都觉得不可能,许是……许是奴才记错了。”
邱悦一边饮酒,一边冷眼看着正在席上把酒言欢的几人。
闻生虽然将邱悦奉为座上宾,待人接物处处妥帖,半点挑不出毛病。
但邱悦知道,闻生这种出身的人,就算不肯得罪他,骨子里却不见得瞧得起他。
譬如眼下,闻生跟吴御恒说小时候骑马的趣事,他无论如何都插不进嘴去。
邱悦面上勉强维持着笑意,心底却已在暗自骂到。
不过是出身膏粱,还真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了?要知道王侯将相沦为刍狗,不过是瞬息之间。
邱悦闷闷地抿了口热辣辣的酒,他又看向闻生的弟弟闻柳。
闻柳自始至终都是独自饮酒,安静的仿佛没有这个人的存在。
侧院厢房里,闻府下人前来送晚膳。
项姑姑应声开门,越过家仆的肩膀,不经意间瞥见廊下站着一个黑影。
吓了一跳,她定睛一看,才认出是锦衣卫的展远。
他立在台阶上,看着像在和旁边的锦衣卫闲聊,实则将沈晏如主仆的厢房给围了个密不透风。
项姑姑看得心中一定,昨夜小姐那番话果然起了作用。
吴大人虽然人在外头喝酒,倒不忘安排旁的锦衣卫护她们周全。
等闻府下人退下,项姑姑便将刚才所见悄声告诉了沈晏如。
沈晏如的动作一顿,若有所思道地看一眼窗外。
这座小院坐北朝南,约有十余间厢房。
除去被拉去饮酒的吴御恒和邱悦,其余的锦衣卫一个不少,全都在此处。
依照这些人的身手,这座小院已然算得上铜墙铁壁。
再加上闻府在云南盘踞多年,闻生闻柳两兄弟素有铁腕之名,闻府守备森严的程度可想而知。
在这等重重防卫下,吴御恒却仍不敢掉以轻心,特让展远守在厢房门外。
沈晏如的心中浮现一丝不安。
昨夜在房中时,吴御恒对跟那位夷人交手的经过闭口不谈,可照眼下吴御恒戒备重重的情形看,那怪人似乎有什么地方让吴御恒格外忌惮。
沈晏如努力回想那晚怪人的形貌,沉吟不语。
她虽然跟吴御恒只打了几回交道,但心知他并非畏手畏脚之人,不知那夷人有什么了得之处,要让吴御恒这般慎重。
饭毕后,换上寝衣,沈晏如瞥瞥窗外,院中已然掌起了灯。
门前依稀可听到展远低声说话的声音,看样子,在未得吴御恒的准许前,他们不会自行回房歇息。
她不由得微微松了口气,不管吴御恒出于什么考虑做此安排,她都不想再亲历一遭那晚的情形。
有人在外守护,总比毫无防备来得好。
沈晏如躺到床上,默默思虑着,收买孟总管之人,她始终没有头绪。
有心从吴御恒的嘴里打听一二,可此人太过精明,根本不可能给她机会旁敲侧击。
她想了一番无果,索性换个思路。
那晚从杀人到吴御恒搜身,时间算短。他之所能在那么快猜到幕后之人,会不会是当晚的情形给了他某种启示?
她忍不住细细回想当夜院中的景象,可许是连日舟车劳顿的缘故,没等她找到答案,睡意便如高高的海浪席卷而来。
一觉深沉,直到一股刺鼻的焦味直冲鼻端,将沈晏如从梦中惊醒。
“小姐,着火了!”
项姑姑满脸惊惶,慌手慌脚推着她的肩膀。
沈晏如愣住,心跳停顿片刻。
她抬目一看,就见窗外红光冲天,白厚的浓烟如同浮浪,正不断地从门窗的缝隙中滚滚而入。
另一边的邱悦无聊地打了个呵欠,不满地睨一眼已有三分醉意的闻生。
不知是不是府中的温夫人正在卧病的缘故,闻生跟他们干巴巴地喝了一晚上酒。
席间连个唱曲作乐的妞都没叫,真叫无趣。
忽然,他听不远处传来一阵喧嚷声。
“走水啦!走水啦!”
吴御恒等人面色一变,忽的站起身来。
只听一阵纷杂的脚步声传来。
闻府的下人气喘吁吁过来报信道:“闻大人,是东院!东院走水了!”
闻生脸色一沉,喝道:“先救火,余事再说。”
话音未落,吴御恒早已持刀在手,消失在门外。
闻生和闻柳赶忙也一撩衣袍,紧跟其后,一道往东院而去。
等吴御恒赶到院门外,早见院子上空火光直冲而起,将原本幽暗的夜空照得亮如白昼。
院门口满是川流不息的闻府下人,火光夹杂着杂乱的脚步声。
浓烟滚滚,混乱不堪。
人影憧憧中,有人朝吴御恒急奔而来。
“吴大人!”
吴御恒收住脚步,皱眉一看,见是展远,忙喝问:“其他人呢?可还安好?”
“都在此处,一个未少。”展远面色有些发白,气喘吁吁,“连沈小姐主仆都安然无恙逃出来了。”
吴御恒听得沈晏如暂且无事,先前的狐疑顿时减轻。
他的目光转向火势已然见缓的院落上方,眉头紧蹙。
他低声问:“怎会突然起火?有什么可疑之处?”
展远怔了一下,摇摇头,刚要说话,忽然听到身后有人惊声大嚷起来。
“小姐!”
“快来人呐!来人!我家小姐被绑走了!”
吴御恒和展远诧异地转头一看,便见项姑姑对着院落旁边一条甬道急喊。
项姑姑喊几声,又急得拔步直追。
吴御恒顺着项姑姑的目光往走廊深处一看,幽暗树影中,有身影如飞鸟般一闪而过。
吴御恒看得真切,眸中戾气陡生,冷笑道:“混账东西,一而再再而三,真把锦衣卫当成吃白饭的了。”
他一个起纵,急追那身影而去。
展远等人见机极快,忙也拔刀,提气跟在吴御恒的身后。
可不知是不是慢了半拍的缘故,等他们追到闻府的院墙之外,只见月光下的街道上空荡萧瑟,哪还有吴御恒和那歹人的影子。
吴御恒一路急追不舍,但那人轻功甚为了得,始终和他隔一段距离。
一直追到城北,那人闪身钻进了一座野林。
借着树影的遮挡,一路左闪右避,很快便消失不见。
云南这等野林,最是繁茂,若无本地人指引,极易迷路。
吴御恒不得不停步,正要辨认方向,听得树林深处忽然传来一阵细微的声音。
他面色一沉,单脚踩上一旁的树干,一跃而起,立到树梢上,极目往前看去。
就见不远处波光粼粼,一条溪流在月光下潺潺奔流。
刚才那声音正是从溪边传来。
吴御恒辨清方向,从树梢上跃下,赶到溪流边,还未来得及看清溪边情形,便听到半昏半暗中传来一阵沉重的呼吸声。
他心中一凛,顺着那声音疾奔两步,便见不远处躺着一个人,一动不动,但胸膛却仍剧烈起伏,显然还未断气。
从身上衣裳看来,俨然是位夷人。
他目光再一移,便见那人身旁不远处,跌坐着一人,面色苍白,却是沈晏如。
吴御恒的喉咙忽然卡了一下,戒备地用刀指着地上那人,缓步朝沈晏如走去,低声道:“你……没事吧。”
他话音未落,忽然目光一滞。
只见沈晏如仍半举着的右手,指间紧紧攥着一枚银针。
想是因紧张,她的手一直在微微颤抖。
吴御恒走得近了,清楚可见那银针针尖极锐,上面粘着几滴污血,正在月光下发着诡异的光芒。
只一眼,他便认出那银针正是那晚夷人所用的暗器。
他面上闪过一丝诧色,看向沈晏如,想起她的随机应变。
吴御恒又走到夷人身旁,戒备地蹲下身子查看。
这夷人身段健壮,手长脚长,显然不是那晚的侏儒。
眼见吴御恒靠近,那人面色顿时圆睁怒目,喉间不住发出怪声。
可惜无论他如何挣扎,身子都僵直得好似一根木头桩子。
吴御恒冷笑一声,暗道那银针的毒性了得,他随即从怀中掏出一根常年随身携带的绳索,将夷人捆了个结实,预备带回去细审。
做完这一切,吴御恒这才起身,走到沈晏如的身前,蹲下身看她。
这回离得近,看得仔细,这才发现她似乎仍未从惊骇中回过神,身子微微抖瑟,眸中泪光点点。
吴御恒哑然,没料到她会哭,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又淡着脸将视线移开。
默了片刻,见她依然毫无反应,瞥向她手上的银针上。
他冷声道:“胆子不小,敢在锦衣卫的眼皮子底下藏东西。”
说毕,看一眼她周遭,不出所料,她脚腕旁落着一块绢帕,绢帕上七零八落散落着几根银针。
想来都是那晚他追那怪人去之后,她背地里藏的。
吴御恒起身将那几根银针连带那块绢帕一并收起。
沈晏如这才有了反应,原本僵硬的身子动了动,抬眼看向吴御恒,乌黑的眸子虽然仍依稀可见水光,却渐渐开始恢复平静。
“吴大人。”她开口,声音沙哑,面色勉强维持着镇定,“这夷人——”
吴御恒却仿佛突然听到了什么,神色微变,用眼神示意沈晏如噤声。
只听树林中传来一阵可疑的窸窣声,回首一望,一道黑影一纵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