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休赖人间梧桐轻，上栖鸾凤清浅鸣

按照甲虫王国的贵族旧制，女孩到了十二岁自得行金钗之礼。世女殿下何等尊贵，为她行礼的人必然也该不凡。

如此，便是由这灵虚宫宫主自荐做了这行礼之人。

自然是无人反对的。无论是从他自持的身份地位还是同世女殿下的多年师生情谊来说，这灵虚宫主都是最佳人选。

既然是为王室之女行礼，那这金钗便该换为金冠了。

灵虚宫宫主仍是披就那一身蔽体装束，引得台下前来朝奉这金冠之礼的众位官员好一阵惋叹。

这灵虚宫主当真神秘至极，无人知晓他的姓名，亦无人得见他的真容。人们只知，此超凡脱俗之人自二十年前独身统管下这王国道法总教后便在王宫内辟出了一方避世之所，名曰“灵虚宫”。虽说避世，但到底还是得管着它下设的各方教法辖地的。所以，宫内之人大都知晓，当今这世上数两号人物最不能惹——其一为前些年刚刚卸任护国大将军之职、在朝中留有众多宗亲同党的苗氏族长，再者便是这位只手遮了王国半片天的灵虚宫主了。好在这两位都是喜好清净之人，若非得他们亲自召见，常人大抵是难遇难求的。

金冠之礼在一片肃穆气氛中举行。

台下的苗战野看着那顶镶嵌着水蓝宝石的灿金华冠稳稳戴到了青杳杳的头顶，心里先是荡起欣喜，随即又生出了一丝寂寥。

他侧目扫了一眼与自己同列之人，却未见到父亲的身影，心里又是一阵失望，没想到父亲对杳杳已是不喜到了这般程度，竟是连她的金冠之礼都不肯来朝拜了。

待到那顶笨重的华冠落到了她头上，青杳杳不免被压得稍一皱眉，但再一抬眼就又看到了挡在自己身前的老师，自得再挺直了身子，继而透过层层帷幔朝他盈盈笑道：“谢谢老师。”

他也跟着笑了：“调皮。”

青杳杳便浅浅吐了吐舌：“才不是调皮呢，杳杳是真心感谢老师。”而后她再嫣然一笑，请求道，“老师，等到礼毕，我能另外占你一段时间吗？杳杳想给你一个惊喜。”是了，自从她五岁失了双亲之后，这世上，便数这灵虚宫主对她最好了。要不是那夜里他自请成为了她的教习老师，多年来教她仁义、教她礼法、教她世事、教她各类学识、教她如何去爱、教她毋要生恨，她怕是要一辈子都庸庸碌碌地活在那浓烈恨意中了。他就像父亲一般地对她好。所以，她对每次难得可得他教导的时间都十分珍惜。

他再一笑道：“都说出来了，还可以叫做惊喜吗？”

青杳杳闻言一愣，狡黠一笑道：“老师，你就答应了杳杳这次吧。”

他无奈笑笑：“为师答应你的事还少吗？”

青杳杳以为他这是要拒绝了，再偷偷扯了扯他的衣摆，昂面请求。

他只得道：“那就再应你这次。不过得等到你这金冠之礼好好行完。”

青杳杳听此不禁粲然一笑，轻轻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流程倒也不算繁琐。一番洗礼之后，待到最后这灵虚宫主持着青杳杳的手受完台下众位官员的跪拜之后，这金冠之礼便是成了。

青杳杳随着灵虚宫主来到邈嫣梨院时，看着这满院如雪白梨，不禁再叹：“老师养着的这片梨花海可是一年比一年曼妙了。”

他暗自笑笑。

头顶的那个东西实在压得她难受，青杳杳就要抬手去摘。

他看见了，当即轻轻拉停了青杳杳摘冠的那只手，劝道：“杳杳，此物珍重，不可胡闹。”

青杳杳有些委屈：“可是这顶东西压得我头痛。”

他听她这么说，于心不忍，只得放开了对她的束缚，又亲手替她摘下了那顶华冠：“罢了。不过，杳杳。这日后在公开场合下，你得顾惜你的身份，不可再如此胡来了。”他透过黑纱看着那双水蓝眸子，顿了一顿，再叹道，“这顶华冠，可是为师用了近一年时间差人精细着铸出来的。”

青杳杳不知这金冠的由来原来如此珍贵，只觉得心愧难当，垂头认错：“对不起，老师。我以后不会这样了。”

他随即轻轻抚了抚她的发顶，笑道：“为师怎么可能怪你呢。”而后再心有担忧地问道，“只是你方才说被压得头疼，是不是因为不足之症又犯了？可有按时服药？”想他这一位学生，天生背翅残缺，触角尽断，现在安在她身上那对背翅和触角还是另外遣人造的，匠人技法精湛，在外人看来，那背翅与触角自然与寻常无异，甚至还要华美。可是，就是因为这两样不足，她方向感不好，也会间歇头痛，本来是不能驾驶骑刃王的，可她实在喜爱，他便用药物辅以调养她的不足之症。

青杳杳得了宽恕，又听得他如此关心，便昂起头来，认真地应道：“有的。老师给的药甜甜的，还比医疗厅制的那些苦药有效，我自然都有按时吃的。”

青杳杳再莞尔一笑：“对了。老师给了杳杳这么贵重的华冠，礼尚往来，杳杳也要给老师一件薄礼。”

他当即来了兴趣：“哦？就是你先前所说的那个惊喜？”

青杳杳被这一番调侃得有些害羞，但仍是大着胆子地拉过了他的手：“老师别取笑杳杳了。先跟我来，好不好？”

他随即笑了，依她来到了这梨院深处的一方石桌前。

青杳杳引着他坐到石凳上，再后退了几步，笑盈盈地从身后取出了一物。

那是一支青玉笛。是三个月前，趁着开春阳光明媚之际清理小阁楼时从角落中翻找到的一件上上佳品，随之还找到了一本曲谱。她当即想到了老师甚喜乐理，可又不甘心以寻常音律扰他清心，便去请教了精通乐理的玉萧萧，听萧萧姐说，那本曲谱所撰之词绝非俗调，于是她便求着玉萧萧教她如何吹奏了。可惜她在乐理上的造诣实在算不上好，白日里又要到训练场练习骑刃王，于是直到昨日夜里才学透了此曲，不过，好在是赶上了。

阳光明媚，花影烂漫，春意融融。

青杳杳微微抿唇，指腹灵巧地依此划过笛孔，照着三个月来所学的那般缓缓吹奏此之一道无名之曲。渐渐地，在澄净清透的空气中散开一抹飘渺悠长的笛声，那笛声非常和缓，入耳时令人心神一宁，似是涤尽了世间尘俗。

他低垂下目光，静心享用这一曲妙乐。

笛声空灵，忽而这一方雪白花海里，陆续飞来了数十、乃至百只豢养其间的青鸟，鸟鸣声起，和着笛声，清越非常。

笛声忽而变得清亮而短促，像是对百鸟环鸣的回应。

他的身形徒然一震，霍然抬头。青杳杳看着老师这般反应，不由弯眼笑了。

他心下又惊又喜，隔着一帘黑纱目不转睛地望向那吹笛之人。

青杳杳被他看得微微一愣，心中只觉得骄傲又腼腆。

灿灿日光映着那张姣好面容，渺渺落花舞就一曲曼妙笛音。

就在这朗日清风中，就在这浩渺梨花下，声声笛音越过俗世时光，带着丝丝缕缕、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情意淌进他的心间。

柔柔的，暖暖的。

他当即将手中那顶华冠置于桌案上，怔怔起身朝着吹笛之人走去。

青杳杳见了老师如此出神地朝她走来，心中又是一阵欢喜，缓缓收停了此曲。

他走至她身前，微微俯下身来，轻柔地抚上她的面庞，虔诚的如同一位前来朝圣的教徒，小心的好似在对待一件极其易碎的珍品。

青杳杳被老师突如其来的动作引得心下一惊，又闻到他手上捎带着的一股隐秘暗香，不由蹙起眉头。但她也只疑惑了一瞬，而后便昂首展颜道：“老师，杳杳吹得好不好？”

他放于那张面庞上的手闻之一颤，心下暗怪他这失态之举，随即收回了那只手，缓缓起身，柔声笑道：“很好，你一直都是最好的。”

青杳杳受了这般赞赏，万分欢喜。当即又想到，既然此曲连老师都如此盛赞，那必然是吹得相当不错，有机会她可得让魔王也听她吹奏这一曲。

她幻想着魔王那时候的神情，心中不由一软，于是便迎着落花暖阳柔柔地笑了。

他看着青杳杳这般无瑕的笑容，心中不免一痛：“杳杳……要是你再不会长大就好了。”要是，这瓣光阴能就此停滞，就好了。

“老师，你在说什么呀。”青杳杳收好了那支青玉笛，随即笑道，“人都是会长大的，杳杳也会长大。”

继而她再佯作娇嗔道：“难道老师不想看到杳杳长大后的样子吗？”

“不。这是为师的玩笑话。”他低声应道，“为师当然也盼着能见到杳杳长大的样子。”

他望着她，恍惚地笑：“到时候，你一定能出落得比现在还漂亮数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