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黎明无极

灵虚宫的邈嫣梨院可谓人间绝境。

旧土新翻，清风徐来，花香幽远，唱却春日一宴，暖阳融融，梨瓣缥缈，逶迤满院，散就流光碎金。如此绮景，不由令人遐思，这样清澈的流光是否也曾温柔过一段世人所不知晓的故事？

从这处雪白花海探进去，便是止鸾殿。

此时止鸾殿内亦是幽静冷清，间或有棋子落局的细碎声音响起。

忽而落棋声停，有一男声打破沉寂：“在下不才，又输给宫主大人了。”

被尊作宫主的人，身披墨黑斗篷，戴就黑纱帷帽，坐于素白纱帘之后，收回了探出帘外的那只执棋之手，不见喜怒，不闻言语。

良久之后，他才悠悠问话：“竹叶青，你今日费尽心机来拜见本座，该不只是为了输棋吧？”

“宫主圣明。”竹叶青勾唇一笑，“在下今日前来，其实是为了向宫主引荐一个人。”

宫主发问：“哦？”

竹叶青晓得他这是有了兴致，于是便补充着：“此人正是六年前赠与宫主‘还元散’与‘驻颜丹’的那位。今日在下才得知，她的棋艺亦是十分精湛。就想着，由她来陪宫主下棋，必能令宫主尽兴。”

帘内人沉默半晌。

竹叶青见他无甚反应，不禁唤道：“宫主？”

宫主一拂墨黑袖摆，洒下一片浓稠夜色：“那便叫她进来。”

竹叶青应了声诺，起身拜别，走出殿外，将门外之人唤进了止鸾殿。

身着白裳红裙的少女，款款走来，徐徐落座。

帘内人隔着那层细密白纱看向她低垂着的那张稚嫩面庞，不由一愣。

他按捺住心中的那点情绪，沉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缓缓抬起面颊，一双墨蓝色的眸子直直地望进帘内，看向了他，像是探见了他心中所想一般，冷声笑道：“黎明无极。”

他终于看清来人的面容，心中不由暗嘲自己：果然还是不像的。

黎明无极抬起手来，将棋盘之上的两色棋子各自敛进棋瓮内，再开口问道：“宫主见到我，似乎愣了一愣。可是想起了某位故人？”

他沉默不语。

黎明无极了然地笑了：“抱歉。是无极僭越了。”她收好了棋子，再将那瓮素白棋子推至帘下，再弯腰行了一礼，“那么，无极便先行一手了。”言罢，她执一黑子落于棋盘正中天元一位。

他从帘内探出手来，只觉得此女狂妄，于是捻起瓮中的一枚白子轻轻摩挲一阵，才道：“听竹叶青说，你便是先前奉上那两品灵丹妙药之人？”

黎明无极淡淡道：“不错。不知可还足以叫宫主受用？”

他这才将那枚白子置于金位星角：“自然。不过，本座尚有疑问。如此灵药，如何就叫你炼了出来？”

黎明无极再执一枚黑子与金角相抗，谈笑一般道：“我不过是催开了云川玉露的百朵完花，以之作为药底。”

帘内人闻之一惊，这云川玉露世间仅余三株，开花甚难，开得一树白花须得十年，开得一树蓝花须得二十年，而要开出一朵白瓣蓝边的完花更难，少说也得百年，她却说她催开了百朵完花？更何况，这云川玉露虽说有养颜之效，但品性到底过寒了，一般人是不敢取来化药使用的。他心下疑惑，手中再捻了一白子置于棋盘内：“哦？姑娘好大的本事，竟可催开百朵完花？那姑娘可知晓，这云川玉露品性至寒，是万不可化用为药的？”

黎明无极随即再落一黑子，悠悠抬眸：“宫主疑虑，无极明白。那请问宫主，你服用之后可觉得有何不适？”

他呆愣一瞬，不适之感，倒也说不上，只是时常嗜睡，也稍有过神思恍惚之时。

双方无言，各自执子下了半刻。

“当是不曾有过吧。”黎明无极徒然自信一笑，“这两品药中的那颗驻颜丹，我化用了一百零一名孩童的生魂为药引作辅，便是压下了那点寒性。”

他只当她这是在胡言乱语、故弄玄虚，便再抬手下了一子，讽道：“姑娘的本事真是通天。”

“你不信？”黎明无极微微蹙眉，亦是落下一子，继而展颜道，“不怪你不信。当今这取魂唤魄、招灵附圣之法普天之下只我知晓。说起来，我观那几台骑刃王上所附之灵的手笔便该是沿袭自我道技法。”

他似是一愣，夹着棋子的手颤了一颤，继而冷声道：“便如姑娘所说，真是化用了那百余名孩童的魂魄。那姑娘的心气当真豁达。”

“宫主这是在怪我？”黎明无极轻嗤一声，“那确实该怪。怪我没说明白。这些孩童，可都是死在那几处‘罗刹密室’的，反正死都死了，再用一用它们最后的这一点价值又有何妨？”她看了一眼现下棋局上的摆阵，面色渐冷，“不过是些可怜可悲可笑又无用无能无知的卑贱凡物罢了，能为我所用是它们的荣幸。”

他藏于帷帽黑纱之后的面色忽而一凝，再落下一枚白子：“姑娘这么说，莫非自己就不凡了？”

黎明无极愣了一愣，随后落了一枚黑子，低垂着目光喟叹道：“正如宫主所言。”

想她堂堂神女之尊，最后竟是灵体受损被封于仙女湖底千百年。直到六年前才被竹叶青误打误撞地解了出来，残魂飘摇，只得找了那湖边神社内稍微还看得过去的一名女孩之身作为依凭再降于此世。此举逆天，自然就降下了天雷。所幸，那点天罚没有伤到她。再之后，她遇上了竹叶青，知晓了他的计划。她当即就觉得可笑至极，区区一个凡人，如何能上得了逢来逍遥？可她探得了竹叶青身上一道熟悉的因缘，于是便自甘屈身请愿与他合作，给他造了一段“仙缘”，让他得愿。再掩起身份，随他一起来到了这因缘所在的王宫之内，暗创机会，以期恢复灵体。

这倒也算是意料之内的回答，他低眼看向棋局，隐隐有四劫循环之象，他抬手再执一白子落于左盘的单片劫，悠然开口：“姑娘如此不凡，何故来找本座这般的凡人消遣？”

黑子继而落下，截取白子进路：“并非我来找你，是你找的我。是你的心中所欲找的我。”

他举着白子深思一会儿，然后再将其落于右盘的连环劫：“姑娘何出此言？”

“我还以为你这灵虚宫宫主足够聪明呢。”黎明无极轻嗤一声，黑子接踵而来，了断了白子的机会，“还是说，你这是在故意装糊涂？也罢，我便依了你这次。你守住你的矜持，好好听我说。”她再一抬眼，诡笑道，“我要和你做一个你绝对舍不得拒绝的交易。”

他再执一白子落于最为擅长的无忧劫上，意图以退为进，无奈黑子步步紧逼。

帘内人稍一抬眼，沉沉看了黎明无极一眼：“本座何德何能，竟能得姑娘这等非凡之人的青眼？何况姑娘如此不凡，还有什么办不到的吗？”

黎明无极听此一言，心中不由暗恼，要是可以，她也不屑于同凡人合作啊！可是，她就是没法直接干涉她自己的这片因缘啊！而且，她现下灵体尚缺，在天道之下，连带着诸多事宜都不可亲自动手。

他看着帘外人的眼睛，便知晓她已心下大乱，于是再落下一枚白子，联动此前三劫造了一个无穷无解无尽纠缠的生死劫：“本座怕是难承美意，姑娘还是请回吧。”

黎明无极有一瞬间的愣神，观察了一番禁着点的数目，继而也将黑子落于此劫中，沉声道：“魂兮归来。”

“什么？”听得黎明无极口中说出的那道失传禁术，他心中一惊，一时之间都忘了再落子了。

黎明无极随即笑道：“看来宫主是知晓此术的。不愧兼任了近二十年的王国道法总教司，果然涉猎甚广。”

他听出黎明无极口中的调侃之意，只得暗暗压下心中的躁动之意，观之棋局，觅得劫材，再执一白子入局，淡淡发问：“你知晓此法？”

黎明无极流畅地再着一黑子：“不只知晓，可称精通。”

他抬眼看向黎明无极，辨不出她所言虚实，但仍是为着那点或有或无的希望自甘放下身段问道：“什么条件。”

“不难。”黎明无极透过层层帷幔同他对视，“我不过是要，世女殿下的一片魂魄。”

他不置一言。

黎明无极见他这般，心知他这是为难了，随即再补充道：“宫主大可放心，这不会伤及她的性命。”继而她再道，“只是，我对这片魂魄有些考量。就怕，宫主是给不起的。”

他闻言暗暗松了一口气，再往局内添入了一枚白子：“但说无妨。”

黑子落入棋盘的轻叩声紧随其后：“这片魂魄须得经历世间至苦至痛，还得至坚至韧。要是中途或是最后，一不小心，叫她承受不住了。那便是废了。我断无可能再取用。”

执白子的手徒然一滞。

“怎么？宫主这是，不忍心了？”黎明无极奚笑道，“还是说，要再考虑考虑？”

“不必了。”他抬手将白子置于局内。

黎明无极点了点头，再低眼朝那一方棋盘看去，只一眼便可知晓，除去各自的那几枚无气之子，其余两子布阵所围目数竟是相同的，于是她笑道：“再下下去就没意思了，和局吧。另外，此逆天之法尚需至少十年方能备妥。那我，便与你约一个十年之期。”她再一起身，调笑着拜别，“静候佳音。”

殿内吹进一阵春风，帘内人透过飘扬的黑幔白纱，看着白裳红裙的少女踱步出去，看着飞进这止鸾殿内的漫漫梨花雨，看着殿外的烂漫春光，突然惨淡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