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爬到这里的话……”
少年将个子矮小的女孩拉上树枝。天还未亮，宝石蓝色的夜幕尚未卸下，海风吹得猛烈，海浪声也比平时更大，一下一下冲击着她的神经。
“埋下去的时间胶囊，真期望打开它的那天呢。”少年望着远方说。
女孩低下了头：“不能带你一起走，你怪我吗？”
“不怪。”他伸出手，揉了揉女孩的头发，“我们还有机会再见，不是吗？”
“要是能飘到海的另一边就好了。” 少年看着东方逐渐亮起一线鱼肚白，喃喃道，“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吧？”
“当然，这不是你说的吗？”女孩说。
“嗯。”少年眺望着远方的天空，目光悠远，“十年以后，如果我还没有等到你的话，我就去找你。”
晨曦初照。天快要亮了。
“喏，仔细看哦——”
万道霞光透过云隙，落在深沉的海洋之上。悬崖下的花田骤然亮起，迎着新生的朝阳和温润的海风，浅黄色的花瓣旋转上升，漫天飞舞，落英缤纷。大片的黄色花朵交织在一起，就在深蓝色的大海旁边，折射出万丈光芒。
“真漂亮啊。”女孩感叹道。
“不要忘了我哦。”少年看着女孩眼中的震惊和动容，轻声说道，“我会一直留在这里。”
“要是还能和你见面的话，到那时……”
少年的声音消失在风里。她听见愈演愈烈的风声，像是自己沉入了天空。
时间似乎放慢了，每一个细节都变成一个慢动作。树上的少年惊慌失措地向她伸出手。她拼命伸长了手，想要勾到他的指尖，却只触碰到一片顺着海风飘来的花瓣。
下一秒，流逝的时间又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下落的失重感伴随着茫然和恐惧席卷了她的全身。借着微弱的晨光，她终于看清了少年的脸。
眼前的画面骤然碎裂，更多的记忆碎片纷至沓来，瞬间将她淹没在回忆的海洋里，一幕一幕走马观花似的从她身边一闪而过。最后的记忆停留在少年向她伸出手的画面上，青蓝色的瞳仁紧缩，少年的脸上写满了惊恐。她挣扎着，却无法阻止自己的下落，只能眼睁睁看着少年离她越来越远。
然后淹没在黑暗里。
梦里从高空坠落时的失重感太过真实，青衣惊醒过来时满头都是冷汗。
她正坐在医务室的床上。
太阳穴又刺刺地疼起来，青衣用力揉了一揉。医务室的门边不知何时站了个戴着黑丝眼镜的男人，对她说道：“你睡了快三天，接到消息以后我就过来了。不过看样子，已经没有大碍了。”
他的神情淡漠，唯有眼中的血丝掩盖不住他真实的疲惫。青衣认出了他的脸，因为睡眠太久而变得有些麻木的表情微微一动，敷衍似的牵扯了下嘴角，像湖面泛起了一圈不轻不重的涟漪：“李先生。”
男人道：“病得这么重，为什么不说？”
青衣沉默了一会儿，反问他：“您知道我的病？”
男人不说话。
“这世上只有一个人知道我的病，”她说，“就是我的母亲。”
男人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来，目光复杂地看着她。“你知道自己的记忆有缺失吧？”他问。
青衣淡淡地点了点下颌，说：“一直知道。”
从她六岁时高烧不起之后，对于六岁以前的回忆就已经不怎么记得清细节了。
“在受到强烈刺激的时候，人脑会产生应激反应，排斥让身体产生不适的记忆。”李先生漫无边际似的说，“选择性失忆就是这样出现的，在心理学讲也可以算是人体的一个防御机制。在强大的精神压力之下，有的人的大脑甚至会编造出另一种情况，假想式的欺骗自己，并在潜意识中排斥真相。”
青衣笑了笑，大病未愈使得她的脸色惨白如纸，目光却锐利得不加掩饰：“其实李先生不用解释那么多，很多事情，或许我比你想得明白。”
男人一时噎住，没有说话。
“近来我头疼得很频繁，吃药也越来越不管用。但是疼得多了，就琢磨出一点规律了。”她抬起头看着他，“我想到晴人的时候，总会头疼。”
她的眸光沉如深潭。那双眼睛一贯冷得没有温度，总让人觉得坐在病床上的似乎并不是一个十九岁的纤弱少女。
“碧翠丝是致幻物质，政木想要的东西是我。”她一字一句地说，“他想知道，在药物的作用下，我这个情感冷漠的人会不会产生情感喜欢上别人，对不对？”
男人的脸色陡然一变。
青衣忽然觉得想笑，可是她的嘴角连一下都牵动不了。
“李先生，我还有一个问题。”
苍白的阳光倾泻在女孩的身上，映照出那截白皙得近乎透明的颈上柔软稚嫩的青色血管，孱弱得楚楚可怜。她低垂着眼帘，声音低低的，像是在叹息。
“如月凉子，是我的亲生母亲吗？”
男人夺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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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了。
躺在床上的晴人望着天花板，烦躁地呼出一口气。整整三天，少女杳无音信，他发给她的短信如同石沉大海，永远停留在“未读”的界面。
晴人的眸子一暗，淡蓝色的瞳仁中浮上一层阴翳。
他从床上翻身起来，想要起身去拿手机，却最终只是颓然地坐在床沿垂下了头。
手机却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晴人愣了愣，飞快地起身跑到书桌前，拿起自己的手机。
【我醒了。】
除此之外，再无多余的话。
也不知是纸短情长无法长话短说，还是真的无话可说。
他在短信里编辑了几个字，删去，再编辑，再删去。
最终，他挫败似的叹了口气。
【有些话，我想当面跟你说。等你的身体恢复好了，可以去申请一次会见吗？】
【我想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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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身体没事了？”
晴人的话刚刚出口，还没有等到回答，就自问自答了下去：“算了，反正不论你身体怎么样，你都只会告诉我没事的。”
临近九月，盛夏的暑热还未散去，可是在没有空调冷气的会见室里，少女却穿着厚厚的长袖外套，整个人越发苍白和透明，随时都会在阳光下消失一样。
“抱歉。”青衣低着头，“我的病越来越严重，恐怕治不好了。我不想让你知道。”
“治不好”这三个字太过沉重，压得晴人呼吸都急促起来。他急切地问：“到底是什么病？”
然而女孩只是摇头。
她有意要跳开这个话题，于是托着腮浅浅地笑了一下，不知是不是生病的缘故，向来冷冽的眸色温柔了几分：“说说你以前的事情吧。”
晴人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以前和我一起生活过的那个女孩，就是你吧？”
青衣没有说话。
“你早就知道了？”晴人的嘴唇微微颤抖着，有些不可置信，“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一开始。”
晴人一愣。
青衣抬着眼睛看他，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
“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就认出来了。”
那双玉石般的眼睛，温柔的眼睛。
大海一般澄澈的蓝色的眼睛。
她怎么会忘。
纵使她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甚至包括自己的亲生父母——她也不会忘记这双眼睛。
所以她在听他提及以前的事情时，神色都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哪怕是知道他能够看见其他人的心也并不意外。
晴人浑身都颤抖起来，深深埋下了头，低声道：“你一直知道我能看见别人的心？”
“嗯。”
“你也一直知道我就是那个失约的人？”
“知道。”
“你一直……在等我记起你？”
青衣无奈地笑了一下，说：“晴人，问得太多了。”
“对不起……我竟然没有发现……明明一直就在我的眼前。”如月晴人红了眼睛，眼尾染上了一点潮湿的薄红，像沾了晨露的海棠花。“对不起，那时候，我没有去向你道歉，真的对不起……”
“对不起，明明说过会找到你的……”
“对不起……”
让你一个人守着记忆等了这么久。
他不停地道着歉，不知道是对着青衣，还是对着那个穿梭了无数岁月、连音容笑貌都已模糊的女孩，又或者是对着那段被他遗忘了的童年的记忆。
所以青衣最后说道：“你不用一直道歉。毕竟，我也不是当年的那个我了。而且很多事情我也记得不太清楚了。”
“抱歉……我一直没有兑现诺言。”晴人愧疚地埋着头说，“我不是想让你原谅我那天做的事情，只是你现在看上去健健康康的，真是……”
他的话语突然停止，望着少女的目光里盈满了愧疚。
是啊，她哪里健健康康呢？都瘦成这样了，嘴唇都没有血色了。
青衣忽然说道：“你记得我们在那棵树下埋过一个时间胶囊吗？”
“嗯。”晴人说，“我们在时间胶囊里写了自己的愿望和名字，许诺以后如果有一天再次相遇，就把它打开。”
“我那天去风吹岬的时候，记起了它的位置。”青衣说，“本来想挖的，但最后还是走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晴人便从善如流地问：“为什么？”
“我不敢。”青衣说。
她的声线向来清冷且坚定，如今却微微压低了，细听时甚至有微弱的轻颤，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晴人，我在害怕。我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但我就是害怕去挖开它。”
晴人没有说话。
他却明白女孩的感受——在安全感极度缺乏的情况下，惶恐往往是不需要太多理由的。
女孩的睫毛低垂着，勾勒出眼睛的形状，饱满的眼睑，微微上扬的眼尾，好看得像一片花瓣。
晴人忽然靠近了玻璃。
“果然是你。”他喃喃着说，“我一直奇怪，为什么自己看不见你的心，原来是这样。因为我自己……逃走了。”
青衣愣了愣：“逃走？”
“从你的心那里。”晴人抬起眸，“因为看到了你的心……太可怕了，为了不看到它，所以我选择了逃避。”
他双手交叉着放在面前，闭上了眼，声音轻轻的。“从那天起，一直。我的时间，肯定是从那天就开始停止了。”
青衣的呼吸有一瞬间的凝滞，下意识地抚上心口的位置。心脏的跳动透过胸腔的皮肤传至她的指尖，微妙而平稳的，一下一下。
她心里却想，不是这样的。
他看不见她的心，只是因为那次意外之后，她就变成了一个没有心的怪物。
她已不是那个会为了路边一朵花伸出援手的小女孩了。
“晴人。”她唤道。
如月晴人抬起头，看着少女向他伸出手。她歪着头，双眸半弯，笑意盈盈的样子，仿佛还是十三年前那个生着美丽羽翼的天使——对他而言，她就是从天而降来拯救他的天使。
“我带你走。”她一字一句地说出童年回忆中的话语，清澈见底的瞳仁中隐隐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快得令人分不清那是阴霾还是光明。“这一次，我不会食言了。不论我怎么样……我一定会让你离开这里。相信我。”
他怔怔地望着那只触碰在玻璃上的手，缓缓将自己的掌心靠上去。
“我会相信的。你的话……”他喃喃道，“还有向我伸过来的手。这次，我一定不会再让自己后悔。”
即便前路艰险，黑暗如潮，他也要守护他的光明。
“你记得吗？你小时候教过我玩捉迷藏。”他抬起眼，似乎回忆起什么很有趣的事情，眼睛里流露出温柔笑意，“我说我没玩过捉迷藏什么的，你就教我玩了。”
“记得一点。”青衣说道，“你那个能力根本就是作弊，每次我都会被发现。”
晴人笑了笑：“是啊。多亏有这个特殊能力，很快就能把你找出来了。现在想想，还真是有点狡猾。不过因为是第一次，还是玩的很开心，你也很擅长找到我藏起来的地方……虽然几乎都是靠直觉。”
他无奈地摇摇头，继续说道：“可能你已经不记得了，有一次玩的时候，轮到我当鬼来找你，但是我怎么找都找不到。就算瞪大了眼睛，竖起了耳朵也还是不行，最好只能边喊你的名字边找。”
说到这里，他似乎有些不安，仿佛又回到了当时那种焦急的心态，“我还以为你凭空消失了。”
青衣当真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不由问道：“后来呢？”
“那个时候真是吓坏我了，不管怎么喊也没有反应。还好，后来找到了，”晴人说道，“你在杂树林那个温室里面睡着了……大概是那里太暖和了吧。最后是爸爸发现了你，偷偷跑来告诉我的，还跟我说这件事情不要告诉妈妈，不然的话被妈妈或者其他人发现肯定要生气了。”
青衣愣了愣，联想到那个温室，脸色不由得变得古怪起来。
“你睡了一整天，直到你睡醒为止，我一直在旁边等。”说着说着，晴人忽然扑哧轻笑了一声，仿佛回到了十三年前，女孩刚从睡梦中醒来，有些恍惚地看着他。“衣，终于醒了？我找到咯，你藏的地方。”
——我找到咯，你藏的地方。
少年紧紧握着女孩的手，温和地笑起来。他的瞳仁太过纯澈，里面装不下多少东西，只装了一个她。
——再也不要，从我面前消失了哦？
那个春末夏初的季节里，女孩平静的睡颜还印刻在他的心头，像初绽的樱花。
他以为时光里的那些错过只会成为遗憾，却没想到兜兜转转走了一圈，那些错过的时光在迟来的重逢里，最终变成了他们留下的印记。
“虽然那时候我可以很快找出你的位置，可是比起我，你好像更擅长藏起来。直到今天为止……没想到玩了那么久的捉迷藏啊。”他释怀般松了口气，笑起来，“总算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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