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热【07】

“还会再见的吧？”

脚下是摇曳的花海，微风拂过她的脸，柔软的青丝在空中轻轻扬起。少年的容貌早已模糊在遥远的记忆里，只留下一双黑色的宝石一般的眼睛，在她梦中依然清晰如斯。

“不要忘了我哦。”他的声音清浅温润，穿过重重叠叠的回忆在她的脑海中响起，“我会一直留在这里的。”

少年略带稚嫩的嗓音似乎与另一个熟悉的、充满磁性的温和声线重叠了，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让她分不清说话的人到底是谁，也看不明白面前的人究竟是谁。

“如果十年之后我还没有等到你的话，我就去找你。”

“如果还能再见面的话，到那时……”

千百个梦回里，这是她始终无法忘记的誓言，亦是一句温柔又残酷的魔咒。十三年岁月如梭，足以磨灭所有只应该存在于童年的幻想和奢望，却始终消除不了深深铭刻在她的回忆深处的这一句咒语。

东方的天际露出一线鱼肚白，阳光像块被烤得融化的黄油，从云层里流泻出来。黎明要将过去，视野正在变得明亮。少年伸出手，指向远方。“喏，仔细看。”

阳光转至某个角度的瞬间，黑夜终于彻底消散在晨光里，他们脚下的花海反射出璀璨无比的光芒。整个世界都在这片花海中黯然失色，仿佛世间所有的光都汇聚在这里，绚烂的光斑纵横交错，编织出一片明黄色的梦幻般的地毯。海风卷起旋转的黄色花瓣在空中飞舞，宛如无数蹁跹的金色蝴蝶，拖曳着流星般长长的尾巴飞向远方。

世界亮起的瞬间，少年的身影消失在她的身侧。她伸出手试图留住他，指尖触碰的地方空空如也，只摸到一缕裹着花瓣的清风，和阳光下轻轻扬起的金色粉尘。

“别走……”她轻呼了一声。

和十三年前一样，少年带着那句誓言，消失在她的世界里。他是她触碰不到的梦，只能存在于漫长的黑夜里，在阳光洒落大地的清晨，便会消逝在光明之中。

青衣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她摸了一把脸，脸上冰凉冰凉一片，全是泪水。

她竟然会流泪。

可是她心里却仍然半点能够和悲伤搭上边的情绪都没有，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流泪。

明明那都是很多年前的往事了。

四周的景色与昨晚并不相同，青衣发现自己并不在警卫室，身处的地方更像是医务室。她摸了摸额头，虽然还有些头重脚轻，但烧好歹是退了，也没有昨天晚上那么难受。于是跟门外的医务人员说明了情况，对方也没有打算留她的意思，只是开了几副药，便放她回了宿舍。

根据医务人员的解释，她是在清早的时候被图书管理员千代子带过来的，千代子的解释是她淋雨后高烧不退、又不巧弄丢了钥匙，于是只好在她的宿舍里借宿了一晚，直到早上门禁解除才带着她到医务室。

“对了，这是机构给你配的新钥匙，”医务人员把一串钥匙递给她，“拿好了，不要丢了。”

青衣心里清楚，就算她烧得脑子糊涂了，也绝不会忘记自己昨天是在警卫室过的夜。这一番说辞恐怕只是为了避嫌。狩谷和千代子平时似乎并没有什么交集，却能请得动千代子小姐来帮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未免有些耐人寻味。

不过这或许也能侧面地说明，千代子是站在他们这一边的。

手机忽然叮咚响了一声，一条新的短信发了过来。青衣刚点开屏幕，便被密密麻麻的消息吓了一跳，竟然满屏都是晴人发的短信。

【吃过药了吗？生病了的话，就早点睡吧。】

【晚饭也记得吃点清淡的。】

【已经睡了吗？】

【睡醒的话，给我回一条消息吧。】

……

短信从昨天下午就开始发，断断续续一直到今天早上，最后终止在一分钟前：【醒了吗？】

青衣回复道：【刚醒。】

短信几乎是秒回：【醒了就好。昨天是发烧了吗？】

青衣：【现在已经退烧了。你昨天没睡？】

短信那边踌躇了好一会儿，才发来了回复：【也不是没睡，只是不太睡得着……】

一看就是在心虚。

不知为何，得知他一宿没睡，青衣忽然有点不太高兴。

她想起了昨天在警卫室里的对话，狩谷说，为了朋友而担心是理所当然的。

从前她听见或是看见别人为她做了什么时，她的心里也不会生出应当的情绪作为反馈，无论是感激、愧疚或是什么别的——倘若有，那必定是她装的。可是如今听闻晴人因为她整夜没睡，她心里却微妙地产生了某种难以描述的感情。

“朋友？”青衣低声喃喃。

她没来由地想起了很多不经意的瞬间，譬如在黄昏的教室里看着学生成群结伴地背着书包离开，在热闹的操场上看着少年们因为进了一个球抱在一起，在无数个记不清地点的街道边看见恋人牵着手从面前走过。

而她从来只是一个旁观者。

如果非要用什么东西来比喻的话，大概就像是陆地上的生物看着水中游的鱼，对视着与自己完全不同的世界，算不上是羡慕或者向往。只是偶尔也总想过，倘若她能和这些人一样，或许她的生活也会截然不同——至少母亲会因此感到高兴。

她学会了如何包装自己来融入一个格格不入的世界，却始终明白她永远不会是那些她眼中风景里的一员。

青衣自嘲地笑了一下，似乎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随后又用寻常的口吻回复了短信：【快去休息吧，我已经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