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过了不知道多久，她逐渐恢复的听力才模模糊糊地听见有人在喊她。她感觉到有人抱起了她，并且熟悉的手感和动作一下子就让她确认出这个人是狩谷，却开不了口——身体像是被什么重物压制般动弹不得，眼皮沉重得难以掀开，仿佛坠入了一个永夜的梦境。

待她慢慢恢复了清醒睁开眼时，她已经躺在警卫室的沙发上了。狩谷像尊门神似的黑着脸守在她身边，语气冷得像结冰：“不是说你没问题的么？”

体温在不断上升，集聚的热量堵在胸腔中难以释放，如同一团火般灼烧着她的喉咙。青衣一开口，便觉得喉咙有种被烟熏过之后的干涸和疼痛，连嗓子都哑了一半：“钥匙忘在收容所了。”

大概这嗓音着实太难听，狩谷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将几粒药片和一杯温水塞到她面前，皱着眉不容置疑：“吃了。”

青衣也没有反抗，乖乖地张开嘴把药片吃了下去，又就着狩谷的手喝了一口水。男人这才略微松了口气，转身拿了块毛巾，擦去她额头上的汗水。

“我开过收容所的门，你的外套里没有钥匙，可能是路上不见了。警卫室也没有备用的了，倒是可以再配一把，但是现在门禁时间快到了，恐怕来不及。”狩谷说道，“今晚恐怕只能委屈你在警卫室过一夜了。……今天是我值班。”

青衣这才意识到外面的天已经黑了。“现在几点了？”

狩谷：“晚上七点半。”

她从会见室出来时还不到中午，持续的阴雨让她模糊了时间概念，又在墙角里昏睡过去，直接错过了两顿饭，重感冒却让她的身体机能和敏感度同时下降，半点没感觉到饥饿。

狩谷又沉声道：“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想打来着。” 青衣低垂着眼看着狩谷，琥珀似的眸子朦朦胧胧的，因为喉咙干哑，声音带着浓浓鼻息，纤细又喑哑，“你不是有事要忙吗？”

说完，似乎是感觉到身上黏黏腻腻出了一身冷汗，于是不舒服地缩了缩腿，沙哑的嗓音听上去颇像只委屈的小兔子：“我的耳机呢？我想听歌了。”

女孩在沙发的角落里蜷缩成一团，绸缎般的长发散落着，整个人融在醺暖灯光下滚动的微尘里，远远看去，恍若落入凡尘的花仙。

狩谷的目光不易察觉地暗了一下，说道：“稍等。”

他蹲在沙发前，从女孩的口袋里翻出了MP3和耳机，突然想起一切的开始时，初来乍到的少女靠在沙发上熟睡，长眉微蹙，头发在阳光照射下反射出淡金的流光。

纤弱，清瘦，而且易碎。

像一件精美却脆弱的东方瓷器。

“狩谷。”她忽然说，“我最近有点乱。”

狩谷把耳机递过去：“怎么？”

青衣伸手接过耳机，松松地戴了一只在耳边。音乐刚刚开始播放，她的神色便显而易见地松弛了一点，疲倦地又闭上了眼。

“晴人和他的家人以前就住在这个岛上，是吗？”她说，“我母亲认识他们。她临终前喊的名字，就是如月。”

狩谷默认了。

“我最近觉得自己有些变了。但到底变了什么，说不清楚。”她的问话有一遭没一遭的，似乎也不在意狩谷是否回复，自顾自地用并不大的声音轻声喃喃着，“狩谷，你有过……恋爱的经历吗？”

“没有。”狩谷回答她。

女孩点点头：“我有过。”

“十来岁吧……十四五岁的时候有，十八九岁的时候也有。他们会在早上为我带早餐，会陪着我放学回家，会抱我，牵我的手。我偶尔笑一笑，他们就开心得不得了。”她睁开眼，因为生病而迷蒙的眼睛里蕴着水汽，茫然又沉凝的模样。“但我还是不知道喜欢是什么，哪怕我学会了笑，学会了陪伴，学会了拥抱和牵手。他们最后离开的时候，都说我根本不喜欢他们。”

“当你不需要去学的时候，你就会明白什么是喜欢了。”狩谷说。

青衣叹了口气：“我没有时间了，狩谷。”

狩谷颈上的青筋狠狠一跳。他伸手探了探女孩的额头。

她的脸很烫，因为热而解开了一粒扣子的领口半敞着，露出雪白的颈，本就薄的衬衣因为湿过水而越发有种半透明的感觉，隐隐约约的肉色让室内的空气都变得有些燥热。他不知为何觉得有些碍眼，皱着眉伸出手，想要替她把纽扣扣好。

他的指尖无意触碰到那一块滚烫的皮肤，忽然想起自己今日在监控里看到的画面，漆黑的眸色愈发深邃起来，如同一片情绪翻涌的海。

他探身靠了过来，像是要将女孩搂住一般，却没有伸出双手。他的肩膀很自然地放在她的颈下，似乎要给她一个依靠，使得这个带着侵略意味的动作变得温和又自然。青衣没有动弹，只是看着狩谷的脸离她越来越近，最后停在她的颈边。

耳畔的音乐放着《爱的罗曼史》，是首清幽的吉他曲。她看见狩谷解下了披风，轻轻披在了她身上。

“……对不起。”他的声音有种不同寻常的嘶哑，像是在克制着什么，粗重的呼吸几乎喷在她的脖子上，激起一层鸡皮疙瘩。“我什么也不能为你做。”

女孩似乎无法理解他的意思，微微偏过了头，狩谷的声音立刻略显急促地在耳畔响起：“别动。”

过了一会儿，又像是觉得自己的语气太过严厉似的，放缓了声音说道：“一会儿就好。”

青衣便不再动了。

距离近到暧昧的程度，远远望去，像是狩谷将头埋入她的颈窝，尽管他们实际上并没有肢体上的接触。他嗅到她身上洗衣液的芬芳气息，掺了少女的体温，暖香馥郁，惑人心智。

随后，他的肩头忽然一热，半晌才意识到青衣把额头贴在了他的肩上，烫得像是烙了一饼烧红的铁。女孩的声音闷闷地从他的胸口处传来，甚至带着点不甚清晰的笑意：“别这么说，我还指望你替我查东西呢。还是说知道我活不长了，你不舍得？”

狩谷立刻打断了她：“青。”

“真奇怪啊。”女孩却没听见似的说道，“我们没有血缘关系，连国籍都不一样，可是你们却会为我担心。明明我们只是陌生人而已。”

她说的是“你们”。

狩谷没有在这上面多做什么文章，只是顿了一会儿，道：“我们不是陌生人，是朋友。为了自己的朋友担心，是理所当然。”

“朋友吗？”

狩谷感觉到肩膀上的重量一轻，是女孩微微抬起了头，听见她说话的时候似乎还能想象出她半抬着眸的模样，一双浅色的眼睛冷冷清清。“如果我不会把你们当朋友呢？”

“那也没有关系。”狩谷低声说，“只要你知道这些，就足够了。”

青衣不再说话了。

她低下了头，心里却在想，他们的距离这么近，心跳却并没有加速啊。

狩谷紧紧闭上眼，直到被克制的呼吸由粗重趋向平缓，才慢慢地站了起来。

“……睡吧。”他说。

狩谷抽身去了洗手间，离开的脚步急促，甚至有些狼狈。镜子里的男人仍然冷峻如冰，眼中的血色已经消散得干干净净，仿佛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他没来由的想起女孩神色痛苦地倒在他怀中，颤抖着手去拧开那个小小的药瓶的模样。

想起她瑟瑟地蜷缩在暴雨肆虐的角落里，紧贴在额上的刘海被汗水和雨水打湿，脸色苍白地靠在墙边昏睡。

想起她真假难辨的笑意，和那双漂亮却没有温度的眼睛。

这样的记忆越深刻，就越显得那个在海边弹着吉他、笑意吟吟地问他“好听吗”的少女是那样美好的一种幻象。

女孩的身体状况已经变得越来越差了。她像幅薄如蝉翼却又经年已久的画，轻轻一碰，就要碎了。

警卫室里的青衣已经入睡了。

夜雨淅淅沥沥地下起来。狩谷把警卫室的门窗全部关好，又脱了一件外套披到女孩身上。没有温度计，他只能隔一段时间就用手探探她的额头，然后给捂热了的毛巾换水重新覆盖在她的额上，如此反复，直到天明。

凌晨的时候，青衣的体温终于有了下降的趋势。

一直很安静的女孩忽然挣扎似的动了动手臂，口中嗫嚅着说出一句什么话来，随即又陷入到沉睡中，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虽然音量很小，但是狩谷还是听到了。

她说：“别走。”

是句日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