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来自东南海域的季风裹挟着湿润的水汽卷向这座海岛，逐渐升高的温度昭示着夏季的到来。暴雨开始一场又一场地降落，不同于春雷的绵绵低软，夏天的雷如同一头暴躁的猛虎，每一声咆哮都如震天撼地般惊心动魄。
天公并没有因为今天是会见日而作美，天边阴沉沉一片，隐约有闪电的光在云层里闪现，云的形状看起来有些狰狞，像只张牙舞爪的怪兽。看样子，不久之后又要下一场雨。
这一次的会见，是因为晴人的记忆恢复又有了些许进展——他在短信中表示“总是有类似某种图案或者花纹的东西浮现在脑子里”。但每当青衣问他那到底是什么样的图案时，他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在素描本上画出一个大概。
其实她真的很想告诉晴人，他把素描本举高一点，她就能看见他画的是什么了。
“上午好，我在想这段时间浮现在脑海里的图像。”晴人向她打了招呼，“想再看清楚一点，可是没什么用。”
“所以，那个图案像什么？”青衣问。
晴人思考了一会儿，忽然灵机一动，往面前的玻璃上哈了一口气。白色的水雾泛上玻璃，他伸出手指，在白雾的范围里画了几条线，一边喃喃自语：“嗯……大概就是这种样子的。”
那是两个连在一起的六边形，但是单凭这简单的几何体，还是无法判断它的真身。晴人为难地说道：“我也很难解释，看起来就像某种花纹一样，而且搞不好我看到的还不是那个图像的全部。”
“看起来有点像蜂巢，不知道会不会和黄金之蜂有关？”青衣沉吟道，“我查到了一些关于那本书的东西，它在十年前发表的，而且，作者曾经在这个岛上居住过。比起故事内容完全是虚构的，我更愿意相信它里面的一部分是改编自现实的。”
“的确有这种可能。”晴人点头说道，“上次你问我对‘黄金之蜂’这个标题有没有看法，我想过了，确实非常奇怪，它和书里的内容一点联系都没有。如果说真的有什么联系的话，只能说……书里写的东西，全部都是‘黄金之蜂’。”
青衣皱眉道：“你的意思是……”
还没等她说出自己的猜想，会见室里的灯忽然闪烁了一下。晴人微微一愣，说道：“诶？你有没有感觉到灯……”
青衣：“这么说来，我来的时候路上……”
话音未落，她的耳边突然一声巨响，仿佛有个霹雳在她身边炸开了。会见室的灯骤然灭了，室内顿时一片漆黑，淅淅沥沥的雨声从窗外渗透进来，恐怖的氛围愈加浓郁。这一道雷震得她耳边嗡嗡作响，她的话语被迫戛然而止，只留了一个变了调的尾音和屏息之后又长出了一口气的、听起来更像是轻喘的叹息。
晴人的声音随之在黑暗里响起：“你没事吧！”
青衣听见了椅子在地上拖曳的声音，似乎是他站了起来，然后是咚的一声钝响，伴随着晴人的闷哼，也不知道是撞到了什么。会见室里伸手不见五指，她睁眼若盲，完全看不见玻璃对面发生了什么，只能试探着问道：“晴人？”
然而还没等她想出应对方法，电灯闪烁了几下，忽然又重新亮了起来，映入眼帘的竟然是晴人骤然放大的脸。青衣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晴人？你干嘛？！”
晴人也怔了一下，大概是没想到灯那么快就亮了，连忙重新坐回座位上，“呃……那个……声音可真吓人啊，雷大概是打在附近了吧。你刚才没事吧？”
联想到刚才那声突然的钝响和闷哼，她问道：“你才是没事吧？我好像听见了撞到玻璃的声音。”
晴人满脸尴尬：“啊……没什么事。”
大概是因为下雨天的缘故，电路接触变得十分不稳定，头顶的电灯泡又开始忽明忽暗，配合着窗外由远而近的雨声，颇有种恐怖片的气氛。晴人安慰似的说道：“没关系，雷不会打中这里的。”
他一张嘴简直是开了光，话音刚落，又是一道霹雳在附近炸响，电灯像是放弃治疗似的再次灭了。晴人看她一眼，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将脸贴近玻璃，半是安慰半是自言自语地嘀咕：“还会不会落在附近呢……”
青衣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满头黑线地思考，究竟是晴人担心她怕打雷，还是晴人自己就很怕打雷？！
“青？”晴人忽然说道，“你的手……在发抖吗？”
青衣愣了一下。
听见他这句话，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右手在颤抖。窗外的一点微光只能勉强映出她五指的轮廓，让她有一种诡异的错觉，仿佛只要抬起手，就能看见满手的淋漓鲜血。
这种想法一旦产生，她全身的血液就仿佛有要冻结的迹象。
她下意识地摸了一下颈侧，随即用力握住自己的手收在心口，似乎这样就能缓解它的颤抖、让冰冷的手掌有些许温度似的。“……我没事。”
是啊，她太讨厌下雨天了。
尤其是会打雷的雨天。
晴人大概还以为她是在害怕打雷，安慰道：“别担心，照明很快就会恢复的。”
光线很昏暗，但是晴人蓝色的眼睛却在漆黑中越发清晰，宝石一般幽幽地散发着蓝盈盈的光。虽然不是第一次看，但她还是忍不住感叹那实在是一双太过于具有吸引力的眼睛，深海一样的颜色，幽深里带着清澈和透亮。
心里这样想着，她也十分诚实地把话说了出来：“晴人的眼睛，真是漂亮啊。跟大海的颜色一样，是深蓝色呢。”
晴人哑然失笑：“你看得还真是清楚。”
“比起亮着的时候，在黑暗中反而更容易一下子被眼睛吸引。”青衣说，“很美的蓝色，简直就像是把海装了进去一样。”
晴人愣了一下：“把海……？”
电流的滋滋声不安分地响起，那盏不争气的电灯终于又亮了。晴人看了一眼头顶的灯，喃喃道：“啊，又亮了……一会儿亮一会儿灭的，今天还真是忙啊。”
青衣不知为何觉得晴人说这句话时好像很失望。
“总觉得以前也有人跟我说过一样的话。‘像把海装了进去一样’。”晴人说，“虽然什么时候、谁说的，都不记得了……但的确有人曾经跟我说过。”
门忽然开了。警卫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青小姐，会见结束的时间到了。”
虽然门外的人并不是狩谷，但这个看守员青衣却也有几分交情——也是他向她透露狩谷喜欢红酒的情报的。有交情在先，她便十分大胆地请求道：“警卫先生，外面还在打雷，我可以再说一会儿吗？”
“也是。”警卫看了一眼雨势，说道，“那么，等外面的雷平息一点，我再来叫你吧。”
门再次关上的时候，青衣才忽然想起来——她和狩谷的合作早就终止了，延长会见其实大可不必。无奈说出去的话已经是泼出去的水，而晴人见警卫又一次关上了门，也说道：“可以多聊一会儿了吗？希望走的时候雨也会停。”
电灯依然一闪一闪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那几道近在咫尺的雷电影响了，连光线都暗了不少。晴人靠近了一点，问道：“你很怕打雷吗？”
“不怕。”青衣摇摇头，“只是这么大的雷声，让我想起了一些事。”
“是这样吗？”晴人说，“那我今天还真是幸运，能看到你特别的一面。你从来没有发出过这样的声音……好像，你一直都很冷静。”
不会特别开心，不会特别难过，也不会特别害怕某样东西——他没有再说下去。
青衣没有在意他片刻的异样，问道：“说起来，刚刚你是不是撞到玻璃了？”
晴人道：“是吗？应该是你听错了吧。”
青衣：“那你现在为什么在摸自己的额头？”
晴人：“……”
他欲盖弥彰地咳了一声，窘迫道：“刚才听到你的声音，忍不住站了起来，结果不小心被椅子绊倒了……”
青衣：“……”
她的目光落在晴人用手捂着的地方，往前靠近了一点，说道：“让我看一下，要是肿起来的话就不好看了。”
晴人愣了愣，却没有反对，依照她的话靠近了玻璃。
两个人的距离不足两拳，尽管隔着一道玻璃，却仿佛还能感受到对方与自己同声共气的呼吸。晴人的皮肤很白，像是常年待在室内不受阳光照射的吸血鬼，却又不是病态的惨白，如同瓷器般令人赏心悦目。青衣看了两眼他的额头，见皮肤依然光滑如旧没有半点红肿的迹象，就略带满意地转移了目光，开始心安理得地欣赏这张得天独厚的艺术品般的脸来。
注意到她的目光转移，晴人的呼吸难以自持地急促起来，欲言又止地道：“你……”
青衣道：“没有红肿，还是很好看。”
她仍然不懂害羞般直白地说着夸赞的话语，晴人白皙的脸颊上却渐渐晕染起浅淡的粉红，如同被稀释了的红墨水在纸上化开，湖水般的瞳仁里有微光闪动着，漾起一层半透明的水色。他的眼神让青衣想起了某种温和的草食动物，不安又略带怯懦，可是却很温柔。
“从刚才开始，左边胸口就有点不对劲，”他的嗓音低沉柔软，仿佛带着某种催眠的魔力， “一开始还以为是被雷的声音吓到了，但是一直在扑通扑通狂跳，好奇怪啊。”
青衣眨眨眼。
“灯亮的时候，看到眼前的你开始……就一直跳。一看到你就跳个不停。”他的眼神不安地飘忽着，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在你看着我的眼睛时，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然被触动了，让我的视线也没法从你的眼睛上离开……”
他咬了咬唇，像是下定决心一般说道：“……因为真的太漂亮了。让人忍不住想要一直这样看下去。”
青衣的表情忽然有些奇怪。
有许多人都夸过她的眼睛漂亮，可是似乎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像晴人一样带给她某种怪异的、难以形容却并不排斥的情绪。混杂着一点点的高兴，又并不全是高兴，还糅合着其他她无法描述且从没感受过的东西。
尽管这样的情绪也和从前无数次一样一闪而过，甚至还没有让人仔细地品味和体会，就已经不着痕迹地从她的心里划过去了。剩下的只有微暗灯光下的擂鼓般的心跳声，一下一下，细微却清晰，如同一场蓄谋已久的暴雨。
“真奇怪啊，”青衣说道，“我好像也和你一样。”
或许是因为室内的温度在无形中升高了，她的耳根隐隐透出一点薄红，本人对此却好像还毫无察觉，甚至还有一点诧异。“我的心好像也在跳个不停。”女孩抬起眼，清亮的眸子里映出晴人泛红的脸颊和慌乱的神色，以及几分困惑，“在心脏没有病症的状况下，运动过量、恐惧、紧张焦虑、愤怒或是情绪过激，都会造成心跳突然加速。现在，我们应该是哪一种？”
晴人低声说：“或许……”
他的声音极小，青衣还没听清楚说的是什么，晴人却又继续说道：“肯定是被雷吓到了，心才会跳得那么快的……等雷雨停了，这种奇怪的感觉应该也会消失的吧？……不过从刚才开始，雷就没有再响了。”
果然，话音刚落，会见室的门就开了。警卫匆匆忙忙地开了门，对他们说道：“抱歉来得这么慢，刚才处理了一些停电事故，顺便和上头报告了一下。雨势变小了，雷也停得差不多了，青小姐您看是不是……”
“要走了吗？”晴人说道，“你有办法回去的吧？”
“嗯。我带了伞。”青衣点点头，“那就下次见咯。”
-------------
晴人一直目送着女孩离开会见室。
方才那样巨大的雷声已经没有再响起过了，然而他的心跳频率依然快得离谱，并没有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消失。他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似乎对这样的状况有些不解，又似乎隐隐约约地明白了什么。
晴人垂眸笑了一下，低垂的睫羽掩盖了笑容里的几分落寞。
“要是这场雷雨能一直下就好了。”他自言自语道。
他独自回到了自己的宿舍。
暴雨后的空气即便是在白天也依然凉意料峭，水雾弥漫的卧室里，寒意被温热的水汽取代，热水冲刷在身上，却怎么也洗不去疲劳的感觉。如月晴人伸手关掉了水龙头，揉了揉有些酸痛的太阳穴。乳白色的水雾在浴室里氤氲，渐渐模糊了他的视线。
每次闭上眼，他就会想起少女的眼睛。他平时不太注意细看别人，却每次都会去注意她的眼睛，尤其是她靠近的时候——形状像一片狭长优美的花瓣，每个弧度都柔和得恰到好处，瞳仁是很清透的浅茶色，像杯兑了冰块的蜂蜜水。
清冽、纯粹、冰冷，却又出乎意料地迷人。
晴人叹了口气，半裸着身从浴室里走出来，拿了条毛巾把湿漉漉地滴着水的头发擦干。镜子里的人苍白纤细，蓝色的眸子里透着迷惘，怎么看也没有她说的那种美丽。他凑近了镜子，怔怔地盯着自己的眼睛看。
像海一样吗？
他在房间里每天都能够看见海，却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海对于它而言只是一种看习惯了的风景，再多的壮阔和深邃都在他那方小小的玻璃窗里失去了意义。
“……我到底想干什么？”他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喃喃自嘲道。
他的手机里还停留着青衣刚刚发来的短信。【晴人怎么看自己的瞳色？见面时说到瞳色，你好像有什么想说的。】
女孩说他的眼睛好看。
可是为什么呢？仅仅是因为那是蓝色的吗？
她平时总说那样的话，目的却又单纯得近乎可恶。或许更有可能，只要是蓝色的眼睛，她都会觉得好看，于她而言，这只是一种对于美的追求。
不知为何，这样想的时候，他觉得有些烦躁，说话也情不自禁地重了一些。
【我对这瞳色没什么想法。蓝眼睛的人，世界上有很多不是吗。】
【如果看上去像是想说什么的话，可能是别的事情吧。】
他把手机放回到洗漱台，目光落在墙角那个蓝色的充水哑铃上。棒球棍坏掉以后，女孩很快给他寄来了新的道具——一个可以通过注水来调节重量的哑铃。它用起来比棒球棍方便的多，不怎么占地方，随手就可以拿来做运动。
她还半开玩笑地发短信说，特殊时期也可以用来储存饮用水。
听起来可真是划时代的实用方法。
想到这里，晴人又忍不住笑出了声。
殊不知有人正隔着屏幕看他阴晴不定，上一秒还黑着脸下一秒又莫名其妙地笑了，活像是个傻子。
“大白天洗澡，还是刚会见完就洗，”青衣郁闷地自言自语，“他不会真得什么病了吧？”
津ICP备2022002164号-2 © 2016-2023 iHuaBen.com 版权保护声明 不良信息举报:jubao@ihuaben.com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